5.生命里的善与美(5)

我在大学教了几十年的书,相比这两位老师觉得惭愧。因为我不敢用花来讲美。可是如果将善与美还原到出发点,我相信是一朵花的绽放。祝福宇宙和天地之间永远有花的绽放,而花儿各自用不同的方式在完成自己。因为我常常讲美、讲花,别人就问:蒋勋,老实说你喜欢玫瑰还是百合?我就很为难。因为喜欢玫瑰就对不起百合,喜欢百合就对不起玫瑰。它们是用自己的方法在完成自己,为什么我一定要去排名次呢?人们常常把人世间很多目的性、功利性的逻辑用在自然当中,永远要排名次。

玫瑰的颜色漂亮娇嫩,它在完成自己的某一种美。花儿绽放都有很清楚的动机,例如油桐花是为了要传粉,因为传粉才能结果。所以花开放的目的是什么?我们说“招蜂引蝶”。这四个字用在人的身上可能不太好听,比如说女孩子招蜂引蝶。可是花真的是为了招蜂引蝶。在开放的三四天里,如果蝴蝶、蜜蜂没有把它的花粉传播出去,它等于白活了。它的生命必须在这短短几天当中完成。大部分有颜色的花里,黄色跟红色最多。因为黄色的明度最高,红色的彩度最高。蜜蜂跟蝴蝶是复眼,如果色彩不强烈,它们不容易看到。而竞争力越强、生命力越强的花,越容易让昆虫看到。有一首歌叫《情人的黄衬衫》,因为在谈恋爱的时候,人们常常很喜欢穿明黄色,希望被人看到。很少会唱《情人的黑衬衫》。花其实是在体现这个真理,用明亮的色彩跟蜜蜂和蝴蝶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赶快帮我把生命完成。而花在授粉了之后很容易就枯萎、凋谢。

我们现在用到“谢”字,“凋谢”的“谢”,和“谢谢”的“谢”是同一个字。联想起来,我觉得生命完成之后其实是可以充满谢意的。如果我跟一个人说谢谢,那是很善意的,谢谢是一个很根本的善意。花谢了也是一个善意,因为它觉得已经完成了自我的生命。过去觉得花凋零了是悲哀的,凋零是死亡。可是诗人却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掉落的花变成泥土,滋养着下一个生命。这讲的又是善意。每一朵掉落的花都是一次善意。整个宇宙都在告诉我们这一点。

如果我说喜欢玫瑰,因为它有色彩,可是我马上就觉得对不起百合。百合是白色的。黄色、红色的花可以用颜色吸引昆虫授粉,白色的花呢?栀子花、含笑花、玉兰花,好多的花是白色的,它们不是靠色彩,而是靠香味、靠嗅觉告诉昆虫:我在这里,赶快替我传播花粉。生命在用不同的方法完成自己。有时候嗅觉传播的范围比视觉还要远。

在美的世界里,每一个生命完成自己的方式都不一样,所以我们不应该厚此薄彼。我跟很多父母说,如果有两个孩子,你不要做比较,否则孩子压力很大。我哥哥是运动型的,他青少年时候就练健身,有两副胸肌、六块腹肌,走出去人家都觉得他好帅。我妈妈就说:你看你哥哥那个身体……而我身体比较弱,我就觉得我最好还是做我自己,因为无论怎么练也练不到他那个样子。善与美如果结合在一起,其实是在鼓励每一个生命用他自己的方式完成自己。这也是庄子讲的“天地有大美”最高的祝福。

在今天的时代,孩子们从小读书就一直在被比较,不断地列名次,不断地用分数去排队,永远解脱不了。现在一切东西都是排名次,我年轻的时候好像还没有这么严重,所以我好同情现在的年轻人。他们没有办法解脱掉,没有办法证明自己完成自我的方法不是靠排名次,所以会像韩寒用那种颠覆的方式去完成。其实每个人都想做自己。把自己纳入到排比当中,可能是削足适履,反而毁坏了生命的健康。

我们从很多大自然的现象当中谈善、谈美,应该可以看到善与美一直是哲学里非常重要的议题。它不仅仅体现在社会里、在种子的世界里、在花的世界里、在任何生物的世界里,都体现着善与美最高的生命原则。如何把它找回来,我想是善意里面最重要的东西。

谈到像阮籍这样的善与不善的问题,因为要对抗一个时代巨大的伪善的力量,阮籍甚至要用吐血数升这种方法,我觉得这不是最好的方法,也不敢鼓励。可是我完全懂阮籍为什么这么悲壮。因为社会里的伪善让他觉得难过和心痛,对母亲的孝怎么会形式化到这种程度?甚至花钱去找别人来替你哭。这个时候他觉得文化其实堕落了,堕落到一种不自觉的伪善,所以才要用生命里最本质的行为去对抗。

魏晋时代的这些人物,只是提醒我们,从青少年时代一个单纯的生命成长为大人,我们跟世俗妥协了多少。我常常问自己妥协了多少?我觉得世俗希望你那样做,那就做给他们看吧。可是每一次做的时候,其实都放弃了人性最本质的一些东西。因为它在磨损,会变成表演,也会变成你自己的一部分,不知不觉地认为只要有形式就好,真正本质的东西好像反而不重要了。

在道德和美的议题上,其实都有为难之处,就是你如何能在社会的大趋势中坚持自己的生命?我很喜欢《红楼梦》,因为它用文学的方法不断提出人的善意性的问题,而这个善意性是在很具体的行为环境里。读的过程不是得到一个答案,而是有一个思维的过程,去判断这件事情对还是不对。我跟很多朋友提到《红楼梦》里的人物,每个人物都有自己不同的完成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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