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四人帮”搞的那套“脸谱主义”,对作品中的反面人物,“那就滥用得更加出奇了”。反面人物不仅面目灰溜溜,甚至衣服也是灰色的,“以至他一出场,连小孩都立刻知道这是个坏蛋。这不是在教育读者怎样辨别好人或坏人,而是在腐蚀读者本来还有的辨别能力。”
所以,茅盾表示,要繁荣创作,就必须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而批判“文艺黑线专政”论,进一步从理论上肃清“四人帮”在各方面的流毒,“彻底粉碎他们强加于文艺工作者乃至广大读者的精神枷锁,则是实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首先必要的步骤。与此同时,供应广大读者以优秀作品,则又是粉碎精神枷锁、肃清‘四人帮’流毒的必要而且有效的保证。”〔75〕
座谈会的消息和茅盾的文章见报后,中央分管宣传工作的一位副主席表示不满。他甚至责问《人民日报》:你们批了“教育黑线”论,怎么又批起“文艺黑线专政”论?《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纪要》是毛泽东主席批准的,《文艺座谈会纪要》是毛泽东主席亲自修改过三次,怎么能推翻呢?
但是,对“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批判并没有因为这位副主席的指责而停顿下来。紧接着,《解放军文艺》编辑部又邀请在北京的部队文艺工作者举行座谈会,揭露江青同林彪勾结制造“文艺黑线专政”论的阴谋。
进入12月份,文艺界批判“文艺黑线专政”论的势头更为强劲,《人民日报》相继发表了贺敬之、丁玲、巴金在11月21日座谈会上的发言。
文艺界在批判“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时候,也连带批判了刘少奇的所谓“修正主义路线”,认为刘少奇干扰和破坏了文艺工作。在刘少奇还没有平反的情况下,尤其是在“两个凡是”没有被推倒的背景下,有这样的认识是难以避免的。
但是,不可否认,对“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批判,为文艺创作打开了新局面,文艺界终于迎来了“解冻”期,“伤痕”文学随即登上中国文坛。
就在《人民文学》编辑部召开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后不久,该杂志第11期发表了刘心武的短篇小说《班主任》,这在当时引起不小的震动,有人称之为中国第一篇“伤痕”小说。
北京师范学院的一位教师看了小说之后,颇为感慨。这位教师也是班主任,体会可能会更深刻一些。正如这位教师所说,或许是工作岗位相同的缘故,所以,“一看到《人民文学》1977年第11期里的小说《班主任》,就信手翻开了书页。”“你愿意结识一个小流氓,并且每天同他相处吗?”这真是一个别开生面、富有吸引力的开头。读下去后才发现,“它与我猜想的决然不同,小说没有惊心动魄的矛盾冲突,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但是却引人深思,震人心弦。”
这位教师认为,小说的作者“把故事的背景安排在1977年春天,寓意深长。严冬摧残,祖国的幼苗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但是,春回地暖,有园丁的辛勤培育,它们将会蓬勃地成长起来,为祖国更美好的春天增添色彩,这难道还有疑问吗?”〔76〕
刘心武当过15年的中学教师,后来调到北京人民出版社当编辑。《班主任》写于1977年夏,素材就来源于刘心武当教师的体验。据刘心武回忆,他在出版社当文艺编辑时接触过两部小说,其中一部是两位农民创作的《大路歌》,内容是写当地农村修路的故事。当时,“两报一刊”刚刚提出了“两个凡是”,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按照这个标准,小说《大路歌》必须有阶级敌人搞破坏才行,可是,稿子里没有这样的场面怎么办?于是,刘心武特意跑到那个村子,告诉那里的农民,如何这般地编出阶级敌人搞破坏的情节。可惜,任凭刘心武怎样解释,农民就是无法圆满地编出这样的故事来。结果,《大路歌》自然也就不能出版了。这件事给刘心武的触动很大,他由此产生了放弃胡编乱造、力求写真实生活的想法。
这年夏天,刘心武在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里偷偷地创作起《班主任》。他为什么要写这篇小说,据刘心武说,这是出于对“文化大革命”的“积存已久的腹诽,其中集中体现对‘四人帮’文化专制主义的强烈不满。”〔77〕
写完之后,刘心武自己看了一遍,难免“心里直打鼓”,因为他明白,这是在否定“文化大革命”。但是,在发表欲的强烈支配下,他终于鼓起勇气,打算把稿子寄出去。没想到,在邮电局却遇到了麻烦。那位女工作人员把刘心武的大信封认真地检查了一番,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小信封,便神情严肃地告诉刘心武,稿子里不能夹带信件,否则要收一元钱。刘心武一想,这可就划不来了,因为稿子当印刷品邮寄不过才几分钱。这位工作人员居然要一元钱!一气之下,刘心武索性不寄了。随后找了一个幽静的地方,拿出稿子,“再仔细看了一遍,竟被自己所写的文字感动。我最后决定,还是投出去吧,大不了发表不出来,还能把我怎么样?”〔78〕过了几天,他找了另外一家邮电所把稿子寄给了《人民文学》杂志社。最后,由张光年拍板,这篇小说才得以同读者见面。
《班主任》发表后,读者反映颇为强烈,尤其是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之后,影响就更大了。那时,《人民文学》每发行到一处,那里的读者就会来信。从当时的反映来看,褒贬不一。像冯牧、陈荒煤、严文井这些著名作家,“很快站出来支持”。但是,“反对的意见也颇强烈”。有人批评说,谢惠敏这个人物歪曲了团干部和进步青年的形象。也有人表示不满,说《班主任》是问题小说。在他们看来,只有资本主义国家才会出现问题,社会主义国家应该是一片光明。有人甚至给有关部门写信,指责小说是“解冻文学”。
这时,中国香港和台湾地区又在大力介绍《班主任》,称刘心武是中国“伤痕文学之父”。而在那个时候,这样的“海外反响”越多,“便越令一些当事人侧目”。因此,刘心武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心里都不是非常踏实”。〔79〕
就连外国人也有同感,多年之后,有位日本朋友见到刘心武还关切地问道:“你是不是差一点被关起来了?”
应当承认,刘心武写这篇小说确实冒了很大的风险。20多年后,他回忆说:“当时,我确实有‘闯禁区’的意识。因为,如果我还是个中学教师,可能我不懂;但那时我当编辑了,在那个敏感的圈子里,我知道有话要说,知道有点儿冒险,也感到有点儿怕。”〔80〕当他寄稿子的时候还想到其中的危险,正如他所说:“我的政治生命也全在这里面了”。〔81〕以致20多年后,刘心武回忆起来还觉得“恍若一梦”。
小说之所以能够引起轰动,主要是因为“带头讲出了‘人人心中有’,却一时说不出或说不清的真感受,也就是说,它是一篇承载民间变革祈求的文章。”〔82〕
对于这篇小说所产生的影响,国内外学者都有较高的评价。荷兰一所大学的教授这样写道:“在新作家里,刘心武是第一个批判性地触及‘文化大革命’的不良后果的作家,他的短篇小说《班主任》引起了全国的注意。他涉及了‘文化大革命’给作为其受害者的青年人正常生活带来的不良影响和综合后果。”美国的一位大学教授称赞说:“伤痕文学”的第一次表露,“也是实际上的宣言书,应推刘心武1977年发表的《班主任》。”〔83〕
国内的一位评论家在谈到这篇小说时也颇为动情地说:“在目击了这几年的文学发展的几个历史阶段之后,又重新阅读了《班主任》,我最突出的感受是:简直为他捏一把汗。难道这就是1977年给读者以心灵解放的喜悦的历史名篇吗?这就是当年那轰动一时令许多人奔走相告的时代杰作吗?当年那使我眼睛看到更多色彩,使我沉睡的心灵感到更多的欢欣和痛苦,使我冻僵的嘴唇吐出更复杂的语言就是这样一篇作品吗?”〔84〕
但是,“伤痕文学”这一特定概念的命名,是青年作家卢新华于1978年8月发表的短篇小说《伤痕》定下来的。小说通过上山下乡知青旺晓华的遭遇,揭露了极“左”路线和“血统论”给社会造成的伤害。
小说发表之后同样引起了轰动,也引起了争论。陈荒煤评价说:“《伤痕》排除了‘四人帮’的毒焰,一扫帮气作风,不是‘主题先行’、‘从路线出发’,而是从生活出发,选取了一个触动千千万万读者心灵的题材。”
“伤痕文学”推动了人们对“文化大革命”的思考,进而推动了对冤假错案的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