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个多世纪,有些年轻人不理解当时的社会政治情势,翻出旧书旧文章,觉得周汝昌先生怎么能那样对待恩师胡适呢?这就说明,即使是近几十年的事情,如果不“揭秘”,人们也会被表象所蒙蔽。好在当年负责《新证》出版的编辑文怀沙先生在我写这段文字时还健在,他在2006年已经九十六岁高龄了,竟还能坐越洋飞机到美国访问,我有幸在纽约跟他晤面,他对我细说端详:原来,《新证》的书稿是寄给一家出版社被退稿后,辗转到了他手里的,他拿到看了后觉得非常值得出版,但那时候胡适是个政治上有问题的人物,书稿里却多次正面或中性地提到胡适,怎么办呢?他也来不及跟周汝昌商量,为出书不犯“政治错误”计,就大笔一挥,将“胡适先生”改为了“妄人胡适”。说到这儿他顽童般呵呵大笑,其实他选择“妄人”还是有他的心机的,因为在当时的政治罪名里,其实并没有“妄人”这样一个符码,他故意不改成“反动分子”、“反动文人”等字样,而以一个貌似大不恭其实玩笑般的“妄人”,来替周汝昌逃避“美化胡适”的指责。现在的年轻人看到这里,该多些对历史情势复杂诡谲的认知了吧?
周汝昌先生自来是个专心做学问的人。在日本占领天津时期,他不去就业,关在家里闭门读书、钻研,这应该是爱国的表现。后来日本投降,中国军队进城了,他非常兴奋地跑出家门,到街道上去迎接中国人的队伍,还写了文章,刊登在光复后的天津报纸上,里面有“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句子,于是后来也曾有人向他发难:你为什么去欢迎国民党的军队?因为那时候共产党的军队接收的是东北的城市,天津是国民党军队接收的。一个知识分子,在日据时期不去替日本人做事,在自己居住的城市光复以后去激动地迎接中国人的军队,他错在什么地方了呢?随着国共两党关系的日趋缓和与正常化发展,传媒也开始正面宣传国民党1937年至1945年的对日抗战,现在的年轻人,恐怕也就理解周汝昌先生当年“迎王师”的心情了吧?
但上面提到的那种情况,也确实说明,在中国,有一批周汝昌先生那样的知识分子,他们懂学问,却不谙政治,你要求他具有超前的“政治水平”,是否太苛求了呢?
1954年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政治运动刚开始的时候,周先生还不怎么紧张,因为他跟俞先生的观点自来不同。俞先生对《红楼梦》大体是当做纯美的东西来欣赏、品味,周先生大体来说注重揭示《红楼梦》的历史与家族背景。他的《新证》里篇幅最大、收罗资料最全的就是《史料稽年》。现在有充分的证据说明,《新证》一出,毛泽东看到后就是喜欢的,这部书成为他的“枕边书”之一。到了晚年,他更让把其中的《史料稽年》部分印成线装大字本,以便随时翻阅。周恩来总理肯定是知道这一点的。“文革”时中央系统的文化人全给送到湖北“五七干校”劳动,并宣布他们将永远在农村里落户,周汝昌先生当然也去了,却在仅仅去了一年以后,忽然由周恩来总理办公室一纸调令,独将他一人调回北京“备用”。这对周先生本人来说自然是个喜剧,对我们后人,特别是现在和以后的年轻人来说,应该是个启示:那个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其个人命运完全是由政治因素来左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