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谁先觉(9)

2月6日,干旱十三个月的中国北方,忽然飘起雪来,开始稀稀落落,然后连成一片,越来越大,三日不绝,覆盖了晋、冀、鲁、豫、陕、京、津、苏以及安徽北部。瑞雪兆丰年,乡下人的脸色明朗起来。万里也动了乘胜追击的念头。他用他的“六条”在党中央机关报上小试锋芒,静观一月而没有遭遇任何挑战,于是胆子大了起来。3月,他在《红旗》杂志上发表文章,题目是《认真落实党的农村经济政策》,看来他是想将自己的行动进一步地理性化。几天后,《人民日报》转载此文。这么多权威的报刊来为万里张扬,终于引起舆论方面的主持者汪东兴的注意。汪是不能同意万里的,所以人称“汪万不同路”。但是,现在万里还没有走得太远,汪也还没有到忍无可忍的地步。这种局面又维持了十天。3月27日,《人民日报》编辑看来是被暂时的平静弄昏了头,又忘乎所以地发表了一篇文章,更加露骨地向人民公社挑战,文题《坚决贯彻按劳分配的政策》。这一明显不符既定方针之举,使汪东兴勃然震怒,他立即质问报纸总编辑,说此文“把矛头指向毛泽东思想,这是哪个中央的意见”?

实际上,党中央在二十二天以前就已经把中国的蓝图画定。五届人大一次会议3月5日闭幕,华国锋总理和十三位副总理组成的新政府,拟订了一个宏伟而又详尽的计划。按照这一计划,今后十年的中国会有一个高速飞跃。农业的总产值的年递率超过百分之四;工业总产值年增长则达到百分之十。等待建设的工程,将包括十二个大面积的商品粮基地,十个钢铁基地,九个有色金属基地,八个煤矿基地,三十个电站,六条铁路和五个大港口。粮食产量也将达到四千亿公斤。这些许诺的豪迈的确震撼人心。几年之后,大家都说这是一个吹大牛的计划,官方也拿它和1958年相比,说那次是“土跃进”,这次是“洋跃进”。不过,当日华国锋满怀豪情地宣布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人站出来说它太过分。两千多位人民代表照例一致地举手通过。所有的舆论一起歌颂这个新的蓝图。一个化名“万里浪”的诗人,还借用时间之口在报纸上唱道:

人们对我有着新的概念:

可以把一秒拉长,

也可以把一分缩短……

另外一个叫作晓雪的诗人述说了春天的感慨:

今天我浓如酒、甜如蜜、深如海,

多少年不准开放的千万种花朵,

今天在眼前争奇斗艳一起开,

多少年不能歌唱的亿万支欢歌,

今天在这里纵情放声唱起来!

表面的万众一心常常是一种虚幻,轰轰烈烈的事情总是不能久远,而细枝末节反会日显其价值,这也是我国历史的一个特色。以当日情形来论,万里所求虽然远不如华国锋的目标显赫辉煌,但却在农民中间具有更大的感召力量。大政的分裂,端倪已出,在1977年的那个冬天,这分裂还只是在私下百转千回,不久便由于“真理标准问题”的争论,豁然涌出而成大潮。

1978年中国所发生的意识形态之战,实际上意味着新旧时代的真正的分水岭刚刚出现。由历史的角度看,这是一连串倾覆下来的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块。不过,这场意识形态较量中无论失败者还是胜利者,都不会想到,它其实也是即将倾覆的另外一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

要想恰如其分地估计“真理标准”的讨论对于乡下人民公社的影响,应当记得,城里人的呼吁“实践”与公社社员的呼吁“自主”,是亦步亦趋地发生的。也就是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这一命题,自1977年夏秋的酝酿,到1978年春夏的公开,再到这一年冬季成为定局,这也正是乡下要求“自主权”的历程。如前所述,华国锋主席发动全体农民来批判“四人帮”破坏农村的生产和生活,可是老百姓却对接近他们的政府官员更加痛恨。他们纷纷述说这些官员对村子里的事情如何横加干涉,且把他们的冤屈投寄报社。那些日子,全国所有报纸的编辑都在埋头编写这一方面的来信。这些控诉大都只涉及地方官员的横行霸道,而这些官员通常又都是地方帮派集团中的成员,并不直接地牵涉现任高层领导人的利害,所以报纸编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勇气,来加以揭露。看来官员的横行确已到了无可迁就的程度。比如在浙江省,他们强迫农民把已经种好的大豆翻进土地,播种其他作物,是为“犁豆事件”(《浙江日报》1978年12月3日。);在广东,他们则在属于农民的二万五千公斤稻草上点燃一场大火;(《南方日报》1978年12月28日。)在江西,农民说,他们根本就不相信我们会种地;(《江西日报》1978年12月5日。)福建的农民则把一个富裕的公社归结为没有官员的干预,而另外一个公社之所以穷,也就是因为那里有官员的指手画脚。(《福建日报》1978年12月4日。)从1977年底到1978年底,全中国五百零四万个生产队中,至少有四百七十八万个投入到这一场控诉之中,其余二十多万个也并非无可控诉,而是因为那些地方实在是太过偏僻,没有公路,没有报纸,也没有电视广播,农民还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控诉的机会已经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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