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过去方针办(7)

在第一个回合的争论取得胜利之后,我们的国家开始用一种乐观的眼光打量自己,热情一发不能收敛。有了1955年的万隆会议和日内瓦会议,人人相信世界将会给他们十年到十二年的和平。在这一段时间里面,中国的农民将会使粮食的年产量达到五千亿公斤,而不是原来所设想的三千亿公斤;棉花的年产量也将达到一亿二千万担,而不是原来计划的五千六百万担,也就是说,“比较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的最高年产量,可能增加百分之一百到百分之二百”(实际上,中国的粮食产量在1992年所创的纪录为4450亿公斤;棉花在1984年为历史最高纪录,12154万担。)毛泽东把这些数字写在《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的序言中,整个权力机器也都围绕着这篇序言旋转起来。国务会议现在把半年以前北戴河会议定下的计划全部推翻,把毛泽东的序言当作了计划指标予以通过。计划的全称叫做《1956年到1967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

这时候全世界都在谈论核战争,就连苏联人也不能不感到紧张。美国人格外地傲慢,毛泽东却不以为然。他说美国人那点东西,不大算数。一亿吨钢,几百个氢弹,中国要超过,这是因为“中国有两条好处,一曰穷,二曰白,一点负担都没有,美国在华盛顿时代,也是白,所以发展起来也是很快的。苏联开始也是白。富了不行”。《人民日报》的社论也跟着添油加醋,说中国人可以全面地提早完成和超额完成新的计划。(《人民日报》1956年1月1日。)这时候整个中国都被鼓噪起来。

那几个月里,中央政治局里谈论的话题还有: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非斯大林化”,从波兰到匈牙利的自由化,国内的学生,闹罢工的工人,知识分子是否已经与共产党同心同德,原子弹,民族隔阂,阶级斗争,双轮双铧犁,妇女是否该穿漂亮的衣服,时装舞会,旱灾,扫盲,美蒋特务,第三次世界大战,中国人要不要避孕……但是,最令大家亢奋不已的事情,是要将十二年的计划提前五年完成。很显然,过去几个月来,毛泽东的激情影响了他的同事们按部就班的步调,并且很快传染到全国。薄一波说他觉得整个中国“充满了形势逼人的气息”。就连一向冷静的周恩来这时候也欢欣异常,他说“新大陆早就存在,而我们发现得晚了”。

但是才过了一个多月,周恩来就意识到领导者们应该用冷水来洗洗,因为他们“头脑发热了”,尽想着“搞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他的意见得到国务院里他的几位助手的响应。这些人包括计委主任李富春、财政部长李先念和经委主任薄一波。这几个人在一起召开了两个会议,专门压缩计划中的指标,时为二月,所以周把它称之为“二月促退会议”。他还提醒他的听众“有急躁冒进现象”。刘少奇与周恩来制定了“既反保守,又反冒进”的方针,在这几天中召集了一系列的会议,主张把计划中的指标一压再压。甚至连中宣部也加入了这一行列。陆定一将一篇社论交由刘少奇和胡乔木修改,然后呈送毛泽东的面前,社论题为《要反对保守主义,也要反对急躁情绪》,不料毛泽东却在上面写了三个字:“不看了”,就扔到一边。

机敏而细心的周恩来,不会不知道毛泽东在这三个字里面所流露的不满,然而他和他的支持者依然故我。社论在6月20日发表于《人民日报》,国务院也继续大刀阔斧地执行自己的方针,“小跃进”已然流产,农业的《纲要》事实上也被弃诸一边。这种势头保持了至少一年。

1956年在我们国家的历史上之所以分外重要,是因为今后发生的每一件大事,几乎都可以从这里找到渊源。人民公社的由荣而辱,以及包产到户的由辱而荣,实际上也都是从这时开始。

今天重新回忆这一段历史,读者恐怕可以认为,党内高级领导人联合起来抑制毛泽东的独断,并不是不曾有过。1956年为第一次,亦曾有过相当大的成功机会。举一件事情就可以明白,这一年秋季,中国共产党第八次代表大会上,人们开始批评个人崇拜,经过修改的党章中也不再提到“毛泽东思想”。差不多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毛泽东本人曾提出共产党最高级的领导人员可以分成一线和二线,他将辞去国家主席的职务,也即退到二线上,而将刘少奇、周恩来、陈云、邓小平放在一线掌握实际权力。假如这样的方针能够真正实行,则中国今后的历史和毛泽东本人,一定比实际的情形要好得多。这些人都具有杰出的智力、惊人的判断时局的本领,以及更为冷静的头脑。在1956年以及后来的年代里,他们或公开或私下,几乎是一致地主张用较冷静的态度对待中国的经济,只是毛泽东的威望实在太高。没有毛泽东的英明,即不会有共产党今天的政权和地位。如邓小平在二十多年以后所说,“至少我们中国人民还要在黑暗中摸索更长的时间”(邓小平:《答意大利记者奥琳埃娜?法拉奇问》,《邓小平文选》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二版,第345页。)。他们在毛泽东面前时时感觉到领袖的英明不可动摇,以至于亦步亦趋地跟随这位伟大的人物做出许多不自量力的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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