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信号传到江淮丘陵的时候,已是这一年年初。隆冬时节,日短夜长,凌晨。星光未褪,凤阳一觉醒来,发现城中古老的钟楼再度成为革命的心脏。那上面的高音喇叭不断地重复着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其主旨在于动员农民行动起来,大批资本主义和大干社会主义,横七竖八的广播网络则把那钟楼的触角伸向每一个角落。这样,华国锋充满激情的声音,便控制了整个凤阳县的村村户户。
凤阳为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祖居之地,时称濠州。他在天历元年,即公元1328年生于一个佃户家中。佃户没有耕地,靠租种他人土地为生,在乡下是最贫穷的一类。朱元璋十七岁为行童,游方化缘于淮西,也就是出家到寺庙里做了一个小和尚,云游四方乞讨度日,二十五岁投郭子兴麾下为卒,离凤阳平天下,直至四十一岁称帝,是为明太祖,次年下诏于凤阳营建中都。所以,这里至今仍然留着诸多关于朱元璋的遗迹,其中最为隆重的一处,是古城中心的钟楼。楼高数丈,由小块望砖所筑,色青。到了公元1977年,已经数百年风雨剥蚀,斑斑裂裂。城头间有野树杂草,淡妆浓抹,如一条恍恍惚惚的龙蜿蜒在空中。当日统辖太祖中都的地方官吏主持修筑这个建筑,乃是为了永久地悬挂一口铁钟,钟脊铸有“皇图巩固”、“帝道遐长”八字。中都城门之上,镌有“万世根本”四字,字体楷书,雄浑庄严。这些一厢情愿的箴语,价值并不在于实际的效用,而是具有某种象征。在我们这个国家漫长的历史里,为人君者数以百计,无不希望家传万世,却没有一个可以如愿,朱元璋亦不能例外。但他毕竟生长于乡间贫户,深知物力艰辛以及土地之于农家的珍贵,他之所以沦为行童游走四方,说来就是因为没有土地!在他看来,土地乃是万世之根本,其所具有的意义可以成为大明王朝的基础。他正是从这里出发去平均地权,建立了一个自耕农的社会。而在共产党看来,乡村土地的私有恰为王朝倾覆的原因,所以党在土地改革之后采取的第一个大规模行动,就是把自耕农的地权收归集体。
在1977年初这个寒冷的早晨,大明皇室的子孙们由自耕农而为公社社员已有近二十年,政府的官员们不断地告诉他们,只有人民公社才是他们真正的“万世根本”。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刻,有两个人一前一后,由“万世根本”的城门之下蹒跚东去。一人名徐桂仁,一人名范云珍。徐为生产队长,范为妇女队长。二人同在一个生产队,同是共产党员,其职务在旧时相当于村长,现在分别管理着全村的男女。依照党的纪律,此时他们应当在自己的家里召集党的会议,来动员农民紧跟华主席的部署,鼓起学习大寨的高潮。但现在他们径自离去,甚至对那象征着主义与权力的高音喇叭望也不望一眼。寒风之中,破衣缕缕,饥肠辘辘。他们将沿街乞讨,最终到达几百公里外的上海,那是中国第一大城市,他们就在那里浪迹街头,靠城里人的施舍度过寒冷的冬天。
人民公社社员沦为乞丐,可以追溯到六十年代初期。尽管政府在公开的场合屡屡宣布乞丐为非法,但诸如此类的行为仍然在社会底层蔓延开来。党的干部从来未对公众承认过这个事实,私下里也只是把乞丐叫做“外流人员”。每年第一季度,均为农民外流的高潮。此时为农闲,可有充足的时间,在城里则有元旦和春节相接续,食物的储备及冷菜剩饭也较一年中其他时间为多,因此被乞丐们视为黄金时节。除去旧时留下的为数极少的地主富农,乞丐均具有社员的身份。他们一半是生产者,一半是叫花子,其总数并不稳定,可因年成的好坏或多或少,但总的趋势是生产者渐少而叫花子渐多。此种情节,凤阳党的领导每年数次报告给他们的上级,其用意在于申请救济粮款,或者表白流民的嚣张和自己制止流民的成效,这些报告所列情况,较之当日一切报纸的宣传更为可信,故择要记录:
1967年1月至2月22日,凤阳人口外流九千九百人,至3月18日,达到一万八千人之多,大部去南京及苏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