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户人家的主持者悄然聚于一间茅屋里面。在这个时候,他们是人民公社制度中最基层的一个集体,叫作生产队,共同拥有五百一十七亩耕地和十头牛。队长严俊昌在当村严姓居民中有着类于家长的位置,又具有秉公处置家族冲突和邻里纠纷的品质,虽不识字,却有相当的威严。另一个名叫严宏昌的年轻人,为严俊昌的堂弟,也是村民中惟一读过中学、识得几个字的人,所以在几天前被众人推举为副队长。此人大耳大嘴,高颧高鼻,其面相与他的那位同乡,也即六百多年前横扫天下开创大明王朝的明太祖朱元璋很有相似之处。眼下,严氏兄弟望着治下这一群贫下中农,破衣烂袄,饥肠辘辘,一个个全是穷途末路的模样,凭着一点点的知识和直觉,他们对这个集体已经信心全无。二十多年前,也即五十年代初期,这个集体尚未成立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孩子,那时小村也穷,但还不至穷到用勒紧裤腰带的办法来忍饥挨饿。严氏兄弟永远记得,那是他们的村子最兴旺的时候。此后,由公社化而为大跃进,由学大寨而为大批判,小村风风火火,惨惨凄凄,尤以“大跃进”以后那三年的惨淡刻骨铭心。全村数月无粮,父老百姓食尽糠麸、树皮、草根、棉籽,最后竟是无可果腹。一百七十五条人命,十死其三,侥幸活着的大都四下逃生,只剩满村残垣断壁,蒿棘丛生,三十九个人和一头牛。严宏昌劫后余生,竟然还能读几年书,只不过,惊魂依旧难定,而且越读越惊。这个农民用他所学到的最简单的加减法即可计算出,二十年人民公社,他的小岗减少了半数人口、半数耕地以及三分之二的牲口,每一个人每年产出的粮食则由五百公斤减至五十公斤。
即使凭着简单的直觉,严氏兄弟也可以对党的干部们把饥荒归咎于自然灾害表示怀疑:就算“老天爷”连年地故意刁难,何以自从人民公社的大旗在小岗招展起来,这块土地上长出的东西就从没有让人吃饱过肚子?!
政府每年尽其行政的手段赈济饥民,力使“三年悲剧”不至再现。但逢救济粮到,干部三吆四喝,社员端盆举碗,一致地翘首引颈,其情景犹如旧时豪门的开仓放粮,令他们经久不会忘记。所不同者,豪门放赈在于市恩养威,所以总归大喊大叫。今天党的干部则口口声声带领农民走过“社会主义桥梁”进入“共产主义天堂”,“天堂”里面食不果腹不能算作光彩。因之,无论运来多少粮款,总是不肯声张。直到1979年底,也即对于人民公社的失望情绪已在中国大部地区公开弥漫起来的时候,小岗的上级凤阳县委才敢于公布这本账目:1966年到1978年,总计一百五十六个月里,这个小小的村庄有八十七个月靠救济度过。总计吃去救济粮十一万四千公斤,比他们自己生产的粮食多出三分之一;花去救济钱一万五千元,比他们自己挣的钱多出十分之一。
即使如此,仍是不足为济。
每临秋冬时节,小村家家闭门堵户,老幼相携,在他乡乞讨。农家人沦为乞丐,在讲究名节的汉民族中,原是羞于见人的事,无奈生活所迫,且年复一年,人们渐以为常,凡能行走者大半离家行乞,竟至成群结队,步履遍及淮北江南。
到了1978年的12月,在外人眼里,他们仍然是幸福的人民公社社员。一位女高音在村子边上高高挑起的大喇叭里,用轻快的调子唱道:
公社是棵长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藤儿越肥瓜越甜,
藤儿越壮瓜越大。
……
姑娘不知疲倦地唱了十几年,严氏兄弟及其家乡父老最初听到这首歌时的激动却早已荡然无存。他们即使再愚昧也会发现,说公社是一根把大家连在一起的“藤”,倒不是骗人的,可是,作为公社的社员,他们似乎永远也不会成为甜蜜的“瓜”,而只不过是一个乞丐。以今日衡当初,究竟是公社养活了小岗,还是公社剥夺了小岗?
实际上,对于这群叫花子来说,诸如此类的疑问还过于深奥难测,这要留待他们吃饱肚子之后才有余力来回答。在当日他们所想的至为简单,那便是不再做一个叫花子而能自己养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