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执信在《神圣不可侵与偶像打破》一文中,以进化论为理论武器,主张一切皆变,无物衡准,任何“神圣不可侵犯”与“偶像崇拜”的观念都是缺乏哲学世界观的基础的。“以人类为进化的生物,一切事实,皆应于人生进化之道程以为评价。故昨日所是者,今日不免以为非,无所谓永远。于彼是者,于此为非,无所谓绝对。”[42]朱执信超越于时人的地方在于,他在反对宗教神圣和偶像崇拜时,并没有简单地陷入“以暴易暴”的方式,认为“以暴易暴”的方式只是以较良的偶像以打破较不良的偶像,其结果只是将罪过转嫁后人的一种做法,是绝对不能赞成的。在“唯科学主义”弥漫,几乎以科学取代旧信仰而成为新偶像、新权威的当时,朱执信以极理智的态度,主张以真正科学之研究,破除科学上的偶像,其见解确然高人一筹。
在评断比较社会上各种规约制度后,朱执信坚信“社会上事物,神圣不可侵之性质愈重者,其可信性愈薄,而吾人对之反对当尤烈。”基于这一看法,他认为宗教信条是所有规制中,唯一有设立与废弃而无改良余地的规制,因此对宗教信条表示了最大的反对。他在1919年底发表了《耶稣是什么东西?》一文,运用进化论的科学主义、反宗教的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与尼采哲学等理论,作为自己反教言论的利器,剥去耶稣身上神秘的外衣,指出历史上的耶稣,不过是一个私生子,属性人格都算平凡;圣经里的清净受胎是第一个令人不相信的事;耶稣的十字架实际上是生殖器崇拜的结果;基督教会不过是自利与复仇的组织而已。因此,他在文章的最后,很抱歉的下了一个结论说:“耶稣是口是心非,偏狭、利己、善怒、好复仇的一个偶像。”[43]朱执信是1922年3月“反基督教大同盟”成立以前,反教言论最为激烈的一位!他的这篇文章,在20年代的反基督教运动中极受重视,曾一再被引录、重印。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一篇纯出于学理上的反教言论,在撰作的本意上,与日后的反教运动,性质上截然不同,它富于思想解放的意义,而没有狭隘民族主义的情绪化渲泄。
(四)建设与破坏并重的革新观
新文化运动是一个相当复杂的社会运动,对中国现代社会、政治、文化、思想学术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但这一运动本身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朱执信以身在庐山之人,却能清楚地看出它的弊病,提出了一些适时的针砭,在同时代人中,具有这种敏锐观察力的,可说少之又少。
新文化运动的特色,用胡适的话说就是“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具体地说即“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44]在当时凡好一切皆好,凡坏一切皆坏,新的就是好的时尚下,新学说、新思想纷纷引进,你讲你的社会主义,我讲我的个人主义,他讲他的实用主义,马克思、列宁、杜威、罗素、易卜生、柏格森、尼采等西方思想家的名字,在中文报刊杂志上纷纷亮相,思想界一时呈现出五光十色、震耀耳目的情形,这虽说是过渡时期的自然现象,但毕竟不是健康的现象,如果因繁多而流于浅薄、浮滥、毫无选择、生吞活剥,则终将贻害现世,贻祸后人。朱执信对民国八、九年间的出版物里头,“个个人都几乎有不做思想家不算数的样子,但却是很少能够用科学的精神来研究”[45]的情形表示担心。因为如此最后总不免流入魏晋的清谈一样不知所终,不知所止,亦无益于人生社会。何况当时思想混乱至极,在“凡是旧的都没有用”的标准下,结果是:“旧日学说,也有有价值的,却因为没有权威了,人家不大安心去信他(没有权威不算学说的不幸,不过中国人信学说只要他有权威,或是思想自由的一种障碍)。新的学说,没有完全输进,而且人家用过的废料,试过不行的毒药,也夹在新鲜食料里头输进来了。”这就正像以新偶像代替旧偶像一样的谬误,朱执信警告说:“如果是这种乱吃一起,一定是中毒无疑的!”[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