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表情的背后一定有原因,”巴顿小姐说,“因为他显然非常智慧。但他只是智慧,还是有一种天才般的通灵感?”
“我不该指责他的漠然,”哈丽雅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空咖啡杯,“我看过他非常沮丧的样子,比如,当宣判一个可怜的罪犯有罪的时候。但除了那些伪装出来的夸张表情之外,他平时真的很沉默。”
“也许他害羞,”菲比·图克尔温和地说,“健谈的人往往害羞。我觉得他们真的很值得同情。”
“害羞?”哈丽雅特说,“呵,不像。神经质,也许是——这个该死的词语能概括很多意义。不过他并不像是需要同情的样子。”
“他没有理由需要同情。”巴顿小姐说,“在这个需要同情的世界里,我看不出为什么要同情一个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年轻男子。”
“如果他真的做到了这一点,那他一定是一个很出众的人。”德·范恩小姐说,她的眼睛给人一种庄严的假象。
“不过他也不是那么年轻,”哈丽雅特说,“他有四十五岁了。”(这正是巴顿小姐的年纪。)“我觉得去同情一个人,是很粗鲁无礼的事。”院长说。
“听着,听着!”哈丽雅特说,“没有人喜欢被同情。我们当中大部分人都喜欢自我同情,但这是另一回事。”
“尖锐,”德·范恩小姐说,“痛苦,但却真实。”
“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巴顿小姐不甘心被人转移了话题,“这位先生除了嗜好侦探和收藏书籍之外,还干别的事吗?我想,他空闲时间还会打板球吧。”
哈丽雅特一直在为自己庆幸,竟然能够这样控制情绪。这时,愤怒终于抓住了她。
“我不知道,”她说,“这个很重要吗?他为什么需要做别的事?抓杀人凶手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工作,也不是一件安全的工作。这要占用很多的时间和精力,而且还很容易受伤甚至被杀害。我大胆说一句,他的确因为乐趣而做这个,但不管怎么样,他确实用心在做。除了我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也要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你不能对这个视而不见。”
“我完全同意,”院长说,“我们应该感激这些无怨无悔做着可怕工作的人,不管他们是为了什么。”
弗特斯克小姐很赞同这一点。“上个星期,我周末农庄的下水道突然不能用了。一个非常热心的邻居过来修。他修下水道的时候搞得全身很脏,我向他道歉。但他说,我不需要有任何的歉意,因为他对下水道很感兴趣,而且一直很好奇。他也许没有说实话,但即便这是实话,我当然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说到下水道——”财务主任说。
然后的谈话就不再那么针对个人了,开始更加风趣一些(因为这一群人里,每个人都能就下水道说些生动有趣的事),过了一会儿,巴顿小姐回去睡觉了。院长松了一口气。
“我希望你不要太介意,”她说,“巴顿小姐是那种直率到令人讨厌的人,她心里想什么,就一定要说出来。其实她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只是没什么幽默感。她认为一个人做任何事情都应该有个崇高的动机,不然她就不能忍受。”
哈丽雅特为她刚才说话那么冲动而道歉。
“我觉得你刚才应付得很好。你的温西勋爵听起来是个特别有趣的人。但我不理解为什么要逼着你去讨论他,可怜的人。”
“要我看,”财务主任说,“在这个大学里,我们讨论得太多了,任何事都要讨论。我们争执这个,争执那个,争执为什么,争执结论;而不是去把事情做好。”
“但难道我们不应该仔细讨论一下,到底我们想做好什么事情?”院长反对说。
哈丽雅特对贝蒂·阿姆斯特朗咧嘴笑了,又听到了这种熟悉的严肃的争论。十分钟内,有个人把“价值”这个词带了进来。一个小时后,她们还在讨论这个词。最后,财务主任说出了一条引语:
“上帝制造了整数,剩下的都是人的杰作①。”
①这句话是十九世纪德国数学家利奥波德·克罗内克的名言。
“哦,天哪!”院长叫着,“别把数学带进来,还有物理。我跟它们实在合不来。”
“不久之前,是谁提起的普朗克常数?”
“是我,我道歉。我把它称为小讨厌。”
院长那种强调的语气让每个人都放松地大笑起来,然后午夜的钟声敲起,派对结束了。
“我还在学院外面住,”德·范恩小姐对哈丽雅特说,“我可以和你一道走吗?”
哈丽雅特同意了,不知道德·范恩小姐有什么要跟她说的。她们一起走进新四方院。月亮升起来了,用黑色和银色的冷光给建筑物上了色,这种冷峻和窗户里黄色的微光形成了对比。窗后,重聚的老朋友们依然在那里欢声笑语。
“这简直像学期中的景象。”哈丽雅特说。
“是啊。”德·范恩小姐笑得有些奇怪,“如果你去这些窗户边听听,会发现制造出这些声音的是中年人。年纪大些的人已经睡了,并在揣测着,和自己一般大的人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已经消磨殆尽。她们受到了一些打击,而且脚还会很疼。年轻一些的人呢,她们很清醒地在谈论生活以及生活的责任。但四十多岁的女人,她们假装又变回了大学生,并发现这假装还是有效果的。范内小姐——我很赞成你今天晚上说的这些。超然是一种美德,只是很少有人能发现它的迷人之处,不管是在他们自己身上还是在别人身上。如果你发现一个人不顾这一点而喜欢你——甚至,因为这个而喜欢你——那么这种喜欢是非常珍贵的。因为这是完全诚挚的,和那个人在一起,你只需要真实地做自己就行了。”
“这也许很正确,”哈丽雅特说,“但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相信我,我一点也不想冒犯到你。但我觉得,你遇到一群这样的人——她们以为了解你的感受,可你的感受并不如她们所想,她们为此深感不安。不要去理会,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在乎,对你都是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