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上帝啊!”哈丽雅特说,“我不想成为一个胆小鬼。我要去,一定要去。已经经历过那么痛苦的折磨,还会有更糟的吗?再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填好了邀请表,写上了地址,啪的一声粘上邮票,然后飞快地跑下楼,在她改变主意之前把信丢进了信筒。
然后,她慢慢地走过广场花园,上了亚当石阶,回到她的公寓。在彻底翻查碗橱却一无所获之后,她又慢慢爬上顶层的楼梯平台。她拽出一只颇有年头的大皮箱,打开锁,掀开盖子,一股陈旧又寒冷的气味扑面而来。书,被遗弃的衣服,旧鞋子,旧手稿,一条曾属于她死去情人的领结——已经退色了。她把箱子翻到底,拽出一包厚厚的黑色的东西,在布满灰尘的阳光里抖开。这是一件她只穿过一次的长袍,那还是在她被授予文学硕士学位的时候。这漫长的隐居生活仿佛并没有让它遭什么罪:把叠得很紧的袍子抖搂开来,竟然没有什么褶子。只有方帽显示出一些被蛀虫侵犯过的痕迹。就在她拍打帽子上沾的绒毛时,一只在衣箱盖下面冬眠的花斑蝴蝶飞了出来,飞向明亮的窗户那边,不料却被蜘蛛网缠住了。
这些日子里,哈丽雅特很高兴她终于能够买得起一辆车了。这让她和以往那些搭乘火车来的经历有了不同。在短暂的几个小时里,她可以暂时忽视她那如同呜咽的鬼魂般死去的青春,告诉自己,她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旅居者,一个在世界上有地位的富裕的女人。滚烫的马路在她的身后延伸,城市从绿色的风景线上升起,旅馆的牌子、加油泵,商店、警察和路人越来越拥挤地迎面而来,接着又向后退去,然后被忘却。六月的时光在玫瑰丛中渐渐逝去,篱笆渐渐变为灰蒙蒙的墨绿色。红砖在高速公路上蔓延,像是一种炫耀,又像是一种提醒,提醒人们现在永远建立于过去之上。她在威科姆吃了午饭,吃得很饱,很舒服,还点了半瓶白葡萄酒,并给了服务员慷慨的小费。她渴望能将现在的自己和那个大学时代只能坐在路边吃三明治喝咖啡的自己彻底区分开。当你长大、肯定自己之后,你对快乐便也有了一种新的定义。她挑选了参加花园派对的礼服裙,选择了一件既适合自己又富有学者正统风范的,把它放平整,整齐地叠放在手提箱里。那件衣服很长,很端庄,质地是朴素的黑色乔其纱,正统得无懈可击。在这件衣服下面,是一条为学宴之夜准备的晚礼服,饱满的深紫红色面料,式样非常保守,绝不会不合时宜地露出后背或胸口;所以不会冒犯那些已故督学们的肖像。那些肖像画上的眼睛会从大厅的柔和橡木墙壁上悠然地俯视着你。
赫廷顿。她现在很近了,胃里有些不安地痉挛。上了赫廷顿山,她过去常常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到这里。眼下,四个车轮有节奏地跳动着,山似乎没有从前陡峭了;但每一片叶子、每一块石头似乎都在欢迎这位熟悉的入侵者——学院的学生。接着就是窄窄的街道,凌乱的商店使它更加狭窄了,像乡村的主街;虽然一两段路面被拓宽和修整过,但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改变。
玛格达林桥。玛格达林塔楼。没有丝毫的改变——有的只是人类建筑杰作那冷漠、宁静的持久。在这里,你必须硬起心肠。长墙路。圣克洛斯路。那代表过去的铁手正向你抓来。这是学院的门;现在,你要准备迈进去了。
圣克洛斯门卫室那里来了一个新门房,他听到哈丽雅特的名字后,就把她的名字在名单里核对了一下。她把行李箱递给了他,开车去了曼斯菲尔德小街①的车库,然后把袍子搭在手腕上,穿过新四方院,往旧四方院走去,经过了难看的砖石门厅,进了波列大楼。
①在本书中,曼斯菲尔德小街应该是从曼斯菲尔德路到圣克洛斯路,在什鲁斯伯里学院的后面,位于巴利奥尔和默顿·克里科特庭园的交会处。——原注无论在过道还是在楼梯口,她都没有遇到一个同届的人。在学生会的门口,三个高她好几届的人在互相寒暄着,热情洋溢,那种年轻的举止谈吐已然不再合时宜;不过三个人里她一个都不认识,没有人跟她说话,她也没有开口,像幽灵一样经过她们身边。她只看了一眼就认出,这个分配给她的房间从前属于一个她特别不喜欢的女人。那个女人后来嫁给了一个传教士,去了中国。房间现任主人的短袍子挂在门后;从书架上陈列的书判断,她是学历史的;从私人物品判断,她是一个一味赶时髦的新生,没有什么自己的品位。哈丽雅特把自己的东西放在那张窄床上。床罩是那种绿色的打着褶的粗糙布料,上面是很不协调的未来主义图案;一张新古典风格的难看的图片挂在床的上方;一只镀铬的台灯被设计得都是尖角——使用起来很不方便——满心怨气地站在桌子上。学院提供的衣橱原与托特汉姆法院路很协调,而现在抽屉柜上摆着一个奇怪小雕像或者说是铝质的三维图像,像一个扭曲的螺旋形物体,底座上还标有“向往”二字,这些给房间的不和谐感又添上了重重的一笔。哈丽雅特意外地在衣柜里找到三个衣服架子,这还稍许有点安慰。按照学院的规定,这里还有一面梳妆镜,大约只有一英尺见方,挂在房间光线最暗的角落里。
她把自己的行李箱打开,脱下外套和裙子,穿上了睡袍,出门寻找浴室。她还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可以梳洗,什鲁斯伯里学院的热水系统总是最让人赞不绝口的。她忘记这层楼上的浴室究竟在哪里了,但很确定是在左边。第一间是洗漱室,第二间也是洗漱室,门上还有通告:二十三点后禁止洗东西;第三间是卫生间,门上也有通告:离开时请熄灯;现在,她在第四间——浴室,门上有通告:二十三点后禁止洗浴,下面还有一条严厉的附加说明:如果有学生坚持要在二 十三点后洗浴,那么浴室将在二十二点三十分上锁。在集体生活中必须为他人着想。签名:院长,L.马丁。哈丽雅特选了一间最大的隔间,里面又有一条通告:防火须知。还有一个用大写字母印成的卡片:水资源有限,请勿浪费。在这种熟悉的被人管制的感觉下,哈丽雅特塞上塞子,拧开水龙头。水很烫,浴缸显然需要新的瓷釉外漆,软地毯也比以前寒碜了。
沐浴完毕,哈丽雅特感觉好了一些。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再次幸运地没有遇到一个认识的人。她可不想穿着睡袍跟别人闲聊叙旧。她看见和她房间隔一间的屋子门上有“H.阿特伍德夫人”的字样。看到门是关着的,她很高兴。再下一间房间的门上没有名字,但当她经过的时候,有人从里面转动门把,慢慢地打开了门。哈丽雅特迅速跳了过去,闪进自己的那间避难所。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