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底的梅花,就如乔琪点香烟时绽开在嘴上的火花,在那凛冽的寒夜里,只开一瞬便谢了,随之而来的又是寒冷与黑暗。
这梅花鎏金银发夹出自民国时期,并不贵气,但有动人的镂空图案:两朵梅花盛开在枝头,花瓣单纯地舒展着,像两张略带期许地望向远方的少女的脸。
我猜,当年戴它的女子,应是十六七岁的女学生,穿着与同学一式的蓝衫校服,唯一可供她展现自己那点扮美小心思的道具,便是发际这一处饰物了。
说到蓝衣素服的女学生,我想起张爱玲在《沉香屑第一炉香》里对葛薇龙的描写,“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的裤脚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
现在在香港街头,偶尔还能见到穿“翠蓝竹布衫”的女学生,因为香港有几所教会学校和女子中学仍将这种旧时校服款式保留了下来。这种长布衫其实就是直落裁剪、不收腰的旗袍,天凉的时候,现在的女学生也会在布衫外加绒线背心,不过下面没有“裤脚管”了。
而且,那些女学生的头上经常会别发夹,无论她们的发型是长辫子还是齐耳短发,只是发夹的材质通常不会是银的了,造型也不再如此古典。
如果张爱玲继续细描薇龙出场时的肖像,多半会写到她的发夹。
这种梅花发夹也是适合薇龙的。张爱玲这样写她的相貌:“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的‘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
“平淡而美丽”中流露出的“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也正是这对发夹给我的印象。
薇龙温柔敦厚的外表下有颗不怎么安分的心。故事的开端,她对未来满怀期盼,也对爱情有若干憧憬。她懂得用一点浮华装饰自己的青春,尤其在意识到自己的美丽之后。就像这对发夹,有纯朴的姿态,却又不免染上了鎏金的虚荣。
薇龙步入姑母的半山豪宅,原本是为取得求学的资助,但在那宛如《海上花列传》中长三书寓的氛围中,她却抛弃了初衷,最后迷失在花花公子乔琪乔的爱情游戏里,乃至甘愿就此沉沦。
故事的末端,薇龙早已脱去翠蓝竹布衫,换上了一件“品蓝闪小银寿字织锦缎的棉袍”,与乔琪去逛湾仔的新春市场,在一爿古玩摊子上看中了一盆玉石梅花。不知道张爱玲在这里写玉石梅花是否有意。“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或指薇龙对身陷风尘终感遗憾?
薇龙终于没有买到玉石梅花,拉着乔琪离开,面对满街火树银花,心里却落寞非常,“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
她心底的梅花,就如乔琪点香烟时绽开在嘴上的火花,在那凛冽的寒夜里,只开一瞬便谢了,随之而来的又是寒冷与黑暗。
摄影/余少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