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外放是宋代士大夫的必修课程,我愿意陪他听别馆寒砧、孤城画角,行尽漫漫天涯路。
这支银簪是目前我所收藏的年代最久远的首饰,生于千年之前,我最喜欢的朝代——宋代。
两宋审美以清逸素雅为主流,艺术品的造型与颜色相较盛唐更显内敛含蓄。例如瓷器,唐三彩热闹绚丽,而宋人钟爱的则是以青、白为主的单色釉,强调这纯净釉色之冰清玉洁,造型亦圆润平和,于素淡中见优雅。在首饰方面也是这样,唐代首饰工艺繁复,盛大绚丽,出土文物中常有镶金缀玉的凤钗宝钿,而宋墓中出土的复杂造型首饰就不多,最常见的头饰是一种形制相对简单的簪钗,簪或钗的上部约三分之一处浮雕折枝花,顶端扣着一个“帽钉”,帽钉也做成花朵状,其余再无珠玉装饰。图中的银簪就是典型的宋簪,原本是鎏金的,不过在地下沉睡千年,再出现在我面前时那层盛世金粉已消磨得只余些零星碎屑,隐藏在顶端花瓣间的缝隙中。
她会令我联想起那存在于千年之前的遥远故国。
一位女朋友曾对我说,如果可以穿越回古代,任意选择自己的人生,她希望回汉朝,做赵飞燕或赵合德那样的后妃,凭借女性极致魅力,享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璀璨人生。哪怕红颜命薄、难以寿终都没什么可遗憾的,在最美的时候死去也是这种完美人生的表现。
“那么你呢?”她问,“你想选择什么样的人生?”
我么,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当然是要回到宋代,尤其是北宋,那属于士大夫的时代。如果还是身为女子,做不了士大夫,那我就做一位可以见证士大夫生涯的他的贤妻。
白日梦自然要有个美好的开端,因此我决定让自己与夫君的邂逅发生在金明池畔。他是自闻喜宴上归来的新科进士,我是游春回城的士宦女子,听得前方锣鼓喧嚣,褰帘一望,四目相触,那边厢含笑款款欠身的是骑着名马的绿衣郎。(宋代进士穿绿袍,故称“绿衣郎”。)
不管是谁家先请的媒妁,总之是一拍即合。金榜题名,随即洞房花烛,年少夫妻琴瑟在御,赌书泼茶,其乐融融。他常有词作,我偶尔也与他唱和,同赏春花秋月,共渡天阶微凉。他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我亦乐得在屏风后听他们高谈阔论,感觉这馆阁士风。这样的日子是极好过的,只是有时他外出与同僚饮宴,会扶醉晚归,这平添了我唯一的烦恼,总令我忍不住亮出竹杖三尺,命他跪下,朝他怒喝:“到底有妓无妓?”
后来他直言进谏,触怒龙颜,被贬放出京去做地方小官。我安慰他之后镇静地收拾行李,欣然随他赴任——没什么大不了的,被外放是宋代士大夫的必修课程,我愿意陪他听别馆寒砧、孤城画角,行尽漫漫天涯路。
他外放数年,兢兢业业地做基层干部,爱民如子,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我虽然有时会抱怨他对自己的严苛,对子民的阔绰,但看着他端正的身影,也会不禁暗自窃喜。
终于皇帝开始怀念他的正直,宣召他回京,委以重任。他官越做越大,我也获朝廷诰封,做了县君、郡君、国夫人。有一天,他忧心忡忡地回府对我说:“夫人,我为了请皇帝收回那荒唐的旨意,走上前去与他说理,不慎把唾沫星子喷到了他脸上。”我摘下头上国夫人的钗冠,说:“相公只管大胆向前走,我随时可与你同饮皇帝的断肠酒。”
党争愈演愈烈,他最后告老还乡,买了片地建了个园子,开始在里面把朝廷见闻写成笔记。我有时为他磨墨洗笔,有时与他含饴弄孙,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后来……还是我先离世吧……临终时,他握住我的手,含泪微笑着告诉我,小儿子金殿唱名位列三甲,大孙女被皇家三媒六聘定为太子妃。我什么都没说,只示意他打开墙角的旧箱子,取出那支陪他外放时,我穿布裙常配的银簪,让他把簪子插在我花白的发上,作为我唯一的首饰,伴我长眠。
是的,那簪子,就是图上这一支。
摄影/素履无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