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小琴放寒假了,这是小方姐姐去世后的第一个寒假。特丽莎再也受不了和小方的冷战,同意接小琴来家过寒假和春节。小琴来了后,小特舅妈发现她卫生习惯不好,不懂得每天换内裤,学习也并不上心,仿佛对她未来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她升学就业的命运毫不知情。特丽莎本着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好的工作习惯跟小琴谈了几次话,也买了五条一包有卡通图案的小内裤给她,但小琴跟她总是特别隔膜,阳奉阴违得厉害。
特丽莎白天上班,晚上回来看小琴坐在方老师腿上倒跟父女似的,只觉得心被猫抓得一条一条的,血和脓液一起渗出来,混在胃液中向嗓子倒流,让人窒息。
她继续看着医生,吃着中药,方老师倒也很照顾她情绪,她第二次去做输卵管通液检查的时候,他还把小琴放回父母那儿陪着她去医院,回来又下厨房炖鸡汤给她滋补。特丽莎咬着牙,把鸡汤和汤药一滴不剩地灌到肚子里,以前她还有眼泪可咽,现在她已经疲惫得顾不上哭。同事海伦特是坚定的丁克一族,特丽莎想起来就要叮嘱她一句:“我跟你说,你老不信。别看你老公现在跟你挺好的,回头说不好就不好了。因为你们俩没有血缘!”
她现在喝的汤药比水多,照的B超比相册里的照片不少,久病成医,各种专有名词朗朗上口,恨不能只待自己有孕,就可以直接挂牌开诊所了。但肚子一直安静得像黎明中的山谷。
这时候,特丽莎的母亲也被查出癌症,她跟母亲再不睦,听了这消息,也觉得天塌地陷。母亲放化疗都做了,病情稍缓。半年中,小特一边照顾安慰母亲,一边继续跑同一家医院的“生殖中心”,不孕症带给人的绝望,并不输于癌症——这个月不行,二话不说,只能等下个月,一点商量余地也没有。
05
方健那边又在筹划暑假带小琴去夏令营。而小特对小琴的耐性,这时已经到了行将崩溃的边缘。星期天的中午,她冷眼看着那孩子四仰八叉地躺在靠墙的沙发床上,肚子上盖个毛巾被,一丁点未发育的身体一览无余,总让她不止一次想,要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就好了,让人生重新来一次就好了,说不定那样她的命运会更顺遂。
别人苦夏是吃不下饭,特丽莎苦夏,是睡不好觉。每天总是很早就醒了,晨光那么清纯美丽,从蛋青色的窗帘中透过来,她却疲倦得连辗转反侧的力气也没有。她有时也情愿偷懒,想,还不如就是确诊了方健有毛病算了,那样没孩子也就认命了,可惜有关他的所有检查结果都如定理般无情。又有时候想,不知哪儿听来的,总也怀不上孕的人家,最后老人病逝了,孩子马上就来了……难道是母亲的病体在挡着什么运道?这些想法总让她害怕,心虚与恐惧往往帮她在太阳真正升起前睡个回笼觉,等她再醒来,匆匆去上班,也就忘了这些“糊涂想头儿”。
几经折腾,她的输卵管倒是通了,医生说她尚有卵巢功能不佳的问题,用了促排卵药,一次就排出12个卵子,副作用导致小腹肿胀,头晕目眩,她整个人发黄发肿,仍忍着恶心与方健“按需”同房,结果却仍是冷冰冰的失败。
接着母亲去世,她也遵医嘱暂停中西药以休养生息,她不甘心,试用针灸。两个月后,她什么药也没吃、什么手术也没做地怀孕了。知道好消息的那一刻,她一滴眼泪都没掉。以前的病友怀了孕,都会喜极而泣,到了她这里,因为努力得太久,尝试得太多,只觉好结果是理所当然的,哪里还有什么惊喜。
面对至大喜悦,她极端地静默,世界无声运转,只有她自己知道新发生了什么。只是每天下班,她都买一张早孕试纸回来,好像小学生日日买一支雪糕,睡觉前用它试出两条红线,当成给自己的礼物。
有一天,那个药店里新来的小伙子拿错了,把排卵试纸卖给了她,她也未及细看,冷不丁等睡前又看到那再熟悉没有的一条红线,终于崩溃,大夜里的跑出家门,跑出校园,跑回药店,按铃让药店值班的开了门,人家原以为她家里有人患了急病,结果她站在药店的小绿灯下,自顾自演讲二十分钟,人家起先是道歉,后来是跟她对骂,最终打了110,她在警车来前快步逃离“犯罪现场”回家去,走进校门,走到青年教师公寓楼下,正看到方健披着睡衣站在楼门口,在焦急地张望,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扶着丈夫的肩膀,一手捏着那张错误的试纸,呜呜地哭了。
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