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说明一个事实:大事件发生的时候往往会不经意地发生一些小插曲,使得诸如灾难、战争、竞选这样的重大事件,根本毫无缘由地改变了事态发展的方向。这一点虽然令人气恼,但也实在不可避免。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哈雷特·卡尔(Edward Hallett Carr)对于这类问题有个著名的叫法——“克莉奥帕特拉的鼻子”(Cleopatra’s Nose)。罗马历史上,凯撒大帝死后,马克·安东尼(Mark Antony)迷恋上了埃及女王克莉奥帕特拉。为了取悦埃及女王,安东尼率领船队英勇参战,最终却在希腊的亚克兴角(Actium)一役中,败在了奥克塔维厄斯(Octavius)的手下。引起那场战争的原因,以及导致战争后果的原因,所有合理的解释都与克莉奥帕特拉的美貌脱不了关系。温斯顿·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有一回提到一件同样让人恼火又颇具戏剧性的历史“偶然”事件:1920年,希腊皇帝被一只宠物猴咬了一口后死了。随后,发生了一连串后续事件,使得希腊和土耳其两国兵戎相见。丘吉尔评论道:“100万人当中有四分之一的人都被这只猴子一口咬死了。”
如果说连最小的细节都能不断地侵入一系列较大的人类事件,加速事态的发展,控制事态发展的方向,那么我们怎么可能对任何事都能了如指掌呢?究竟是什么导致了时代广场的复兴?如果迪士尼没有参与投资,或许其他人也只会置身事外。所以说,可能是唯一一个CEO——迪士尼的迈克尔·埃斯纳(Michael Eisner)——的高瞻远瞩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而且很有可能,他的决定来源于某个财政顾问的只言片语,抑或是因为在报纸上发现了某些信息。倘若1987年10月前苏联卢布没有崩溃,很有可能股市就不会崩盘,斯特恩的复兴计划也能得以落实。如果这些计划没能产生希望的结果,那么今天的时代广场或许仍然是1984年落魄的样子。所以,要解释时代广场的复兴,就要追溯到前苏联的财政状况。
科学的法则暗示了,无论发生怎样的情况,某种模式都能加以解释,并教会我们事物运作的方式。但如果微小的细节什么事都能破坏,并掌握未来的发展方向,那么这些法则是否存在实在令人怀疑。克莉奥帕特拉的鼻子这样的问题表明,一连串的人类事件真的就像某人说过的那样,“一桩接着一桩,没完没了”。
另外,还存在一个问题。像时代广场复兴这样的事件,我们很容易就能想象到,十个人会按照各自不同的观点找到此事件的十种起因。市政官员在讲述复兴始末的时候,会挑选一些事情作为重点讲,但是这些事件在某个住在那一带的当铺老板、警察,或是某个诗人看来,反而不是最重要的。而且,导致事件结果的因素无穷无尽,也没有人能很有把握地说,什么因素是真正重要的,什么因素是不重要的。
问题就在于事实太多,要做个实验找出哪些事实重要、哪些不重要又实在太难,所以面对我们的就是各种互相抵触的解释,这样根本不能解决争议。打开任何日报的社论版,可怕的结果随处可见,“保守派”和“自由派”的时事评论员努力挖掘各自需要的事实,用反唇相讥的方式来解释同样的事件。
在哲学领域,哲学家自称能解释人类文明的进程,对于这一点,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很久以前就主张说,有太多的哲学家都是先决定要相信什么,之后才开始搜寻理由。我们对人类事件的描述存在一个“客观性”的问题,就是所有人都赞同事件的一种描述。
另外,这个问题还有另一个角度,在卡尔看来,是历来特别突出的问题。世界的细节是无穷无尽的,而我们挑选细节,并把细节串成线索的能力却是有限的。思考历史,我们就不得不在细节中做选择,但是这一过程会带来偏见。正如卡尔所说的,对历史事件做怎样的记录,也就反映了书写那段历史的人的选择倾向:
“当我阅读现代版的中世纪历史时,发现中世纪的人们都非常关心宗教,我就纳闷我们现代人怎么会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呢。我们现在所了解的中世纪历史,几乎都经过了几代编年史家的筛选,而那些编年史家曾经都是宗教理论和实践领域的专业人士,因此,他们认为宗教是极其重要的,记录了与宗教相关的所有事情,其他的就轻描淡写了。”
每个写新闻的人和每个读新闻的人都知道,叙事者的好恶、兴趣以及性格特点都能影响他或她讲的故事。一些当代的“后现代派”理论家甚至把这种想法推到了极致,认为根本不可能辨别出一个“最正确”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和其他故事一样合理。事实上,根本没有“真相”可供我们描述。
然而,之前对于人类科学落后的解释,并不能完全令人信服。其他领域的科学家,比如地质学家和生物学家都不得不处理诸多类似的问题,而他们却做得很好。生物学家已经学会处理克莉奥帕特拉的鼻子的问题——或者说是“偶然性”的问题,这些偶然时不时地影响着整个生物世界。进化的精髓在于偶然性。从遗传学角度来看,每一代人中都存在那些由于基因的突变和重组演化而来的新个体。因此,每一个生物在细节中都带有很久以前偶然的痕迹,无论是肉眼能看见的外表,还是肉眼看不见的内在分子。
不过,生物学家已经理解了整个过程,偶然变化加上自然选择再加上时间的累积,产生有秩序的形态,比如许多生物体中表现出的基本躯干计划(basic body plan),偶然性并不妨碍预测的准确性。此外,生物学家还解决了客观性的问题。所有人都认为恐龙是在大约6500万年前灭绝的,许多因素都可能发挥了作用——温度的变化、大气层中氧气的含量和缩小的食物供应链等等。
研究人员无法回到过去做实验验证,但他们还是能够把种种迹象拼凑成证据,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一颗小行星撞击墨西哥湾,这也是恐龙灭绝最可能的原因。这一解释或许会被证明是错误的,但是,就算这个解释错了,又会出现一个证据更充足、理由更好的解释来取代它。
所以说,我们仍然没有搞清楚为什么理解人类社会会如此困难,原因不是导致“偶然性”的意外事故,也不是因为不可能做实验验证。那么,究竟原因何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