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任务/赵赵

三年前,阿斌对我说:“走吧你。”

我瞪眼:“怎么啦你?”

他说:“不喜欢你了。”

阿斌是个简单的人,不喜欢前思后想,因此给的理由相当粗暴而难以接受。

“我要清静清静。”他说。

三个月后,接到阿斌的电话:“回来吧你。”

电话那头的我愁肠百结:“凭什么?”

他一点没变:“你还不错。”

我不错?不错,我不错,他让我走我就走了,远远地交了新的男朋友,过着平静的生活。

他是我的劫数,他不能看见我过太平日子。

我的男朋友是个模特,帅极了,一双眼睛细细长长,刚拿了大奖,娱乐版的常客。阿斌很快就知道了,他不容我找一个真跟我相配、真比他强的人。

我在一个大风天去看了阿斌。他真的一点没变,坐在地上狠狠地喝黑咖啡,食指与拇指捏着烟,眯着被烟熏酸的眼睛,不笑,说:“行啊,够快的啊你。”

“你呢?”凭我对他的了解,他比我收获更大。

“不必提。”他挥挥手,“他有什么好?男人当模特,没病吗?”

“关你什么事,好看。”

“你又忘不了我,何苦害人家。”他挤出一丝冷笑。

要命的是,他说的都是真的。

阿斌是我交过的最烂的男朋友,烟酒不离口,肥胖,自负,造作,臭烘烘,还结巴,因此每句话极短。

但我就是爱他,命定的。

啊,我忘了说,我是菩萨。就是那个民间传说里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不是送子观音,想什么呢你?

转世前,佛祖对我说:“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要点化他虽然很难,但相信总有一天他会被你感动。”

因此,佛祖给现世的我一颗冥顽不灵的心,我亲眼看着他把我的心放到猪油里蘸了蘸。

因此现世的我极痛苦,一方面清楚地知道他是最坏的,一方面一双腿完全不受控制地对他不离不弃。

阿斌在这三个月里,交了两个女朋友,不欢而散后,想起我这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傻瓜:“没人像你这样听话。”

我的模特男友是用来满足虚荣心的,一走出去,人家就说“金童玉女”,我心里就快慰一点,把阿斌给我的打击降低一个PERCENT。

但一想到分别的日子里,他找了些什么人,心里就会恨恨的。这会抵消我之前的功德。

模特男友气疯了,说我是个失心疯。他这么说话我就不爱听了,他知道我铁肩担道义吗?道不同不相与谋,本来我对他满怀歉意,现在就算了。

接下来的两年里,阿斌对我很好,甚至有一段时间,他每天不论见没见到我,都会打电话说:“我今天跟你说‘我爱你’了吗?”

如果我说“好像没有”,他就会说“我爱你”,如果我说“好像说了”,他就说“那再说一遍”。

那两年我过得很平静,他像是不再会惹是生非了,虽然眼神还是飘来飘去,但最后总落回我身上。

到了第三年,生活有了变化。我早就提防着呢,“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我太了解他,知道他浪荡的周期是三五年,所以我从来不能对他放心,因为不能放心,所以我投入不了。一次佛祖进梦来看我,叹口气就走了,屁股都没在小板凳上坐热。

无疑我仍是聪明的人,因为聪明,所以患得患失,所以佛祖给我此生的任务看来遥遥无期。

那夜阿斌向我求欢,我当时已睡得口水横流,立即嘟囔着:“求求你了明天行吗?困死了。”

阿斌不听,一双小手在我身上游走。我最痛恨吃不饱和睡不够,第二天就是周末,怎么这么烦人呢?我背冲着他向黑暗怒吼:“求求你了,明天行不行?”

我听见阿斌愤怒地翻身睡了,嘴里发出一声简短的“KAO”。

这一下子,我反倒醒了,推他,他的猪劲儿上来,像一座肉山。

第二天,他不再跟我说话。这样的事情我见过太多次,见怪不怪。我也很生气,我容易吗?我为了他平白无故耗费自己的道行,他在那儿浑然不觉坐享齐人之福。

晚上他约了朋友吃饭,我仍没放弃努力地问:“我能去吗?”

他装孙子:“你说什么?”

“我说我能去吗?”

“随便。”一下子把我将在原地,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我有点生佛祖的气,你倒不如把我生成他妈更好些,我还可以揍他。

因此我把他送到吃饭的地方,并不把车子熄了,等他下去。他半扇身子在车外,回头问:“你不去?”

“你又不真想让我去,我还是回去算了。”

他摔门很大声,没有修养。

菩萨也可以生气。第二天我没给他打电话。

第三天,我已浑忘之前的事件,跑去跟他吃晚饭。

他对着我的笑脸说:“分手吧,我喜欢别人了。”

三年前倒地的碎片重新粘合,我头痛起来。

这一毁,又要从头再来。可我已经快三十岁,魅力正在逐渐降低,重新开始的机会也越来越低。

我在他身上用心不够?为什么三年来他没有一点变化?

我很茫然,看着他的脸。他的脸阴下来的时候非常难看。

但他既然开口请我走,我没脸再留下来。佛祖的任务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第二天我约他取回东西,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见面。我再见他是想看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但他也约了那个女孩。我看见她的笑脸,像平日的我一样。

我很沮丧。想:回家的路上就往树上撞,赶紧回天上归队算了。

阿斌送我到门口,突然说:“你们地球人,冥顽不化,从不懂珍惜手中的拥有。我很失望。”

什么什么什么?我扭头看他,他的五官渐渐有点变化,我吓坏了,伸手抓住他:“你是哪部分的?”

他冷冷一笑:“你以为你是谁?爱一个男人,不要抱着施舍的态度,你是求缘,要用诚心,卑微一点有什么不好,偏偏要指手画脚。每次我用‘我爱你’试你,你都哈哈大笑,那种狰狞得意的样子,什么态度?”

他说:“于地球这些年,我过得很不快乐,因为在你身上完全没有成就感,你这家伙无欲无求。每隔一阵,我都要调整自己再与你在一起。但你视一切为理所应当,你这个不惜福的蠢材。现在开始,我要玩耍一阵,然后归队。你是我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认栽。”

这是一场外太空与外太空的斗争,平手。

表面看是这样,但没人知道从那一刻,我这个小兵心已碎。

我没有回去天上做回菩萨,而是选择留在凡间,我想要体验真正的爱情,因为阿斌走后,我才发现,我根本没知道过什么是爱。我以为别人爱我是应该的,我凭什么要回报?

后来我所做的善事,是为了救赎自己曾经自以为是的心灵。

当一个人对你说“我爱你”的时候,千万不要笑出声来,我对自己说。

可惜后来,再没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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