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圆木下面(6)

为了给他一个正当的身份,还因为她母亲对于词语怀有无可比拟的钟爱,她不会给多米尼克取名叫狼头(或狼嘴);对安农齐亚塔·萨埃塔来说,只有“狼之吻”这个名字还可以。这名字应该拼成“巴乔迪卢波”,但有个傻瓜说服安农齐亚塔相信,“巴希亚盖洛普”才是正确的,而农齐总是把“巴希亚开洛普”里的第二个“c”念得像“g”一样。时间久了,再加上托儿所的人登记有误,这个拼错的名字就此固定下来。在成为厨师之前,他变成了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为了叫起来简短些,他母亲叫他多姆——多米尼克这个名字源于doménica一词,它的意思是“星期天”。安农齐亚塔并非凯彻姆所说的“天主教思想”的不懈追随者。正是萨埃塔家族里的意大利裔天主教徒们,赶走了这个年轻的未婚女子,让她北上来到新罕布什尔州;在柏林,会有其他意大利人(推测起来,也许他们同样是天主教徒)照顾她。

他们是否希望她把孩子送人,而她再回波士顿北角?农齐知道,遇到这种事,人们都是这样做的,但她不愿放弃自己的宝宝,尽管她对北角这个意大利社区满怀思念,但她从来没有动过回波士顿的念头。在她意外怀孕的情况下,家人把她打发到了外地;可想而知,她对这一安排满怀怨恨。

尽管安农齐亚塔在自家厨房里仍是个忠实的西西里人,但亲情的纽带还是无可挽回地销蚀了。她在波士顿的亲戚——以及北角意大利社区与他们有来往的人,还有,代表“天主教思想”的一切人等——都不认她。反过来,她也不认他们。农齐从不参加弥撒,也不要求多米尼克去。“咱们想忏悔的时候就去忏悔,这就够了。”她这样告诉小多姆——她的小狼之吻。

她也不教孩子学意大利语——某些烹饪方面的术语除外——多米尼克也无心学习这门“祖国”的语言,对孩子来说,他的“祖国”是波士顿北角,而不是意大利。那个地方,还有那门语言,两者都抛弃了他的母亲。意大利语永远都不会成为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的语言;他坚定地说,他绝不去波士顿。

安农齐亚塔·萨埃塔觉得,自己的新生活方方面面都要重新来过。身为三姐妹中的老幺,她能用英语阅读、对话,水平不亚于她做西西里菜的手艺。农齐在柏林的一所小学教孩子们识字——那场事故发生后,她没让多米尼克继续上学,而是教他一些基本的厨艺。她还坚持让孩子读书——不光是食谱,还有她读过的所有书,其中绝大部分是小说。儿子腿脚不便,况且让他做工,也有悖受到广泛监督落实的童工法;安农齐亚塔不再让他抛头露面,而是让他在家接受教育,既教他厨艺,也教他文学。

这两种领域的教育都与凯彻姆无缘,他不到十二岁就辍学了。1936年,凯彻姆十九岁时,既不会读也不会写,不过当他不干伐木活儿的时候,就在柏林最大的工厂边上的露天平台,往无盖的火车车厢里装填木料。平台上的工人把车厢里的木料顶端堆成一个尖儿,好让车厢从隧道或桥下顺利通过。“在你妈教会我识字以前,我就受了这么点儿教育,”凯彻姆喜欢向丹尼·巴希亚盖洛普说起这件事。厨师又会开始摇头,但多米尼克的亡妻曾教凯彻姆识字,这一说法显然无可否认。

起码,凯彻姆很晚才学会识文断字这一传奇,似乎跟他那些胡吹瞎掰的故事——比如,一号营地简易住房屋顶垮塌事件——不是一码事。据凯彻姆讲,“有个印第安人”被指派清除屋顶的积雪,但这个印第安人玩忽职守。当沉重的积雪把屋顶压塌时,只有一个伐木工人从这座简易住房里逃了出来——生还者并不是那个印第安人,后者被凯彻姆所说的“变浓的湿袜子味儿”给熏死了。(当然,厨师父子知道凯彻姆总是对此抱怨不休,他说湿袜子的臭味是简易房生活中的致命毒物。)

“我不记得一号营地有个印第安人。”多米尼克对老朋友说。

“你那时还太小,记不住一号营地的事,曲奇。”凯彻姆说。

丹尼·巴希亚盖洛普时常注意到,父亲一听到有人提起他跟凯彻姆差了七岁,就会大为光火,而凯彻姆总爱拿他们的年龄差距大做文章。当年他们在柏林认识时,两人都还年轻,七岁的年龄差距对他们来说不容小觑——那时凯彻姆已经年满十九,尽管瘦骨嶙峋但人高马大,已经长出一副髭须,尽管还有些参差不齐,而安农齐亚塔的小多姆几乎还算不上一个青少年。

十二岁时,他长得精干有力——尽管身材并不魁梧,但结实精壮——如今厨师保留了年轻伐木工那种肌肉紧绷的外表,尽管他已经三十岁了,看起来也老了一些,他的幼子尤其这样认为。让父亲显年纪的,是他那副严峻的神情,孩子心想。谁若是当着厨师的面说起什么“过去”或“未来”,他准会皱起眉头。至于眼下,就连十二岁的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也明白,时代一直在变化。

丹尼知道,因为脚踝受伤,父亲的生活永远地改变了;发生在男孩年轻的母亲身上的另一场意外,改变了他自己的童年进程,也使得父亲的生活再次发生了永久的改变。在十二岁孩子的世界里,改变不可能是好事。任何改变都会让丹尼感到焦虑不安——正如缺课让他焦虑不安一样。

不久之前,在圆木漂流期间,丹尼和父亲还是在移动工棚里干活、睡觉,丹尼也不去上学。他并不喜欢上学——不过他总能轻而易举地补上自己落下的功课——这一点也让丹尼感到焦虑不安。同年级的男孩都比他大,因为他们尽可能频繁地翘课,也从不补上落下的功课;他们全都升不了级,都留过一两级。

当厨师看到儿子焦虑不安时,他总是说:“挺住,丹尼尔——别让这事要了你的命。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儿。”

但这个保证也让丹尼·巴希亚盖洛普感到焦虑不安。丹尼甚至觉得,移动工棚对他来说,感觉也像是家一样。在绞河镇,这个十二岁的少年有自己的独立卧室,就在炊事屋楼上——楼上还有父亲的一间卧室,他们两人共用父亲卧室里的厕所。炊事屋二楼总共就只有这么几间房,它们既宽敞又舒适。每个房间都带天窗,还有一些大窗,从中可以看到外面的山景——炊事屋下面,山麓小丘旁的景色——还能看到河谷盆地的部分景象。

山丘和大山上留下了一道道伐木的痕迹;在伐木工人砍伐硬木和松木林的地方,留下了大片的草地和再生林。小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从卧室向外望去,觉得光秃秃的岩石和次生林永远也无法取代原来的枫树和桦树,或者那些软木——云杉和冷杉、红松和白松、铁杉和落叶松。十二岁少年以为,草地上会疯长出齐腰深的草。但实际上,这片地区的树林还能继续生长树木;那些森林——“在他妈的二十一世纪”,就像凯彻姆日后所说的——还在供应木材。

正如凯彻姆时常暗示的那样,有些事永远也不会改变。“落叶松永远喜欢湿地,黄桦木永远都是备受赞赏的家具木材,灰桦除了当柴禾,永远都屁用不顶。”对于这一事实——很快,库斯县将只允许四英尺以下的软木经由河道运输——凯彻姆愁眉苦脸的,不肯做出任何预测。(这位经验老到的伐木工只说,体积较小的软木容易靠岸搁浅,需要有人清理。)

即将改变伐木业面貌,同时可能给厨师的工作划上休止符的,是现代性这个躁动不安的精灵;时代的变化可能会将绞河镇这样一个小小的“村落”全部抹杀。不过丹尼·巴希亚盖洛普只是出神地想:伐木工们走了,绞河镇还会有什么活干呢?到时候厨师会走吗?丹尼感到苦恼。(凯彻姆会走吗?)

至于那条河,它只是不断地流淌着,河流一向如此——河流一向如此。在圆木下面,加拿大少年的尸身在河里漂移着,河水将他摇来晃去——摇来晃去。如果说这一刻,绞河也显得躁动不安,甚至急躁难耐,那也许是这条河本来就想让这个少年的尸身继续前行——继续前行。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