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三记03

青木瓜之味

“如果中国和越南再像上次那样打起来,如果咱们俩在战场上短兵相接,如果你也认出了我,你会对我开枪吗?”我问阿能。

本来我想,阿能肯定会反问我,那你呢?你会向我开枪吗?

但是阿能的回答更精彩,他呷了一口杯里的酒,然后平静地说:“赵先生,我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的问题。”

事实上,2004年初夏的那天中午,随旅游团从芒街乘车向河内进发的时候,对于越南导游黄阿能我是很反感的——凭什么给我们这个团一个男导游啊?那么多身材面容姣好的导游姑娘怎么就不能匀我们一个!不过很快,我们就都暗自庆幸摊上了这么一位好导游:黄阿能不但中文说得相对流利,而且为人热情、厚道到我们都不大好意思的程度了。这个穿着白衬衫、黑裤子、黑皮鞋的年轻越南人的行为举止以及气质,看上去就像咱们刚粉碎“四人帮”那会儿晚上忙着上夜校的上进青年。

十多个小时的路程,阿能发现,我是唯一一个不睡觉、不打牌、认真听他讲解,还能与他探讨越南文化、历史、地理的人,于是,我们谈得就深入了一些,甚至谈到了彼此的家庭、爱好和烦恼。

抵达河内的第二天晚上,阿能悄悄对我说,他要带我去看看河内的酒吧。

沿着著名的还剑湖,我跟阿能边走边聊。到处都能看到金发碧眼的欧洲男女。阿能告诉我那大多数是法国人。于是,我跟他说起法籍越南导演陈英雄拍摄的电影《三轮车夫》,阿能很惊喜,他说那你一定看过他的另外一部电影《青木瓜之味》。我说只是听说,没看过。阿能稍微有些失望,他望着远处的湖面,幽幽地说,那真是一部好电影,讲一个女佣和一个音乐家之间的故事,很典雅,很柔美,就像,就像是一首诗,就像,啊——他转向我——真的就像“青木瓜的味道”,香气很浓,甜中稍带些酸涩。说着,他一指前方,你看,就是那里,我请你尝尝这种味道。

酒吧不大,格局与国内的酒吧差不多,只不过桌椅和吧台要小不少。墙上挂着几幅带有明显法国风格的油画,背景音乐是一个男子低沉缓慢的歌声,听起来唱的应该也是绵软的法语。两盏木制的三叶吊扇闲适地在头顶转动。三位身着带白色内衬的水红色国服的清丽女子,手夹着银色托盘,轻声慢语地招呼着客人。

“Guogai,Xinzao!”我大声地用阿能教我的越南话与那几个姑娘打招呼。这句发音听上去像“锅盖,洗澡”的话,意思是“小姐,你好!”那几位姑娘见怪不怪地笑了笑。

我们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街上,潮水般的摩托车似乎近在咫尺。阿能用越南语对一位服务小姐交代了几句,然后他指着外面说,怎么样,知道为什么河内被称为“骑在摩托车上的城市”了吧?

我服气地笑着连点头带摇头。那,污染很严重吧?我问。

阿能说,是,所以我们也开始想办法。我们不限制汽车进口,汽车在这边很便宜。

确实,满街都是“大款”车型。

酒上来了,盛在高高的圆桶状的杯里,泛着淡淡的橙色,杯口插缀着半片柠檬,杯沿上斜倚着一根麦管,握起杯子,冰凉。

“欢迎来到河内!”阿能冲我举起了酒杯,我说谢谢,端杯与他碰了一下。浅浅地啜一口,一股冰凉熨过,柔软的酒气,裹甜含酸,立时充盈喉舌,忍不住又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很好喝吧?阿能问。告诉你,这款酒的名字就叫“青木瓜之味”,据说是导演陈英雄回越南拍片的时候亲自调制的,里面有越南米酒、木瓜汁、柠檬汁和一点蜂蜜,如果你觉得酸,你可以让他们少加点柠檬。越南水质碱性重,我们不管吃什么都喜欢挤柠檬在里面。

然后,我们开始默默地喝酒,偶尔谈到阿能的家乡胡志明市。忽然,也不知道怎么了——也许是当时的气氛太闲适,或者“青木瓜之味”太可口了吧,我非常煞风景地想到了对越自卫反击战,我甚至想象:阿能戴着一顶盔式帽,我们面前的酒杯是两把手枪。最终,在疯狂的幻觉里,我向越南青年黄阿能提出了那个狗屎问题。

在做了精彩回答之后,阿能又叫了两杯“青木瓜之味”。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窗外,鳞次栉比的露天酒吧把还剑湖变成了灯盏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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