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乍到,背着肩上的行李,握着地图,立于香港车水马龙的闹市路口,看每一个方向都是高楼夹拥的街道和不遗余力牵扯着无数广告牌的天空,突然忘了自己的目的是要寻找方向。人流从身边涌过,冲散了想要沉静下来的灵魂,刹那间,自己恍惚站成了红绿灯。
以“乱”来形容这座城市是无意为之的欲扬先抑。这是一片落差显著且径流复杂的流域,所有的水急切地翻卷而过,纷乱间却似乎每一滴都很清楚自己要去的地方,即使旁观者尚未弄清他们究竟何去何从,也体会到这并非是一场华而不实的匆忙。
混入人潮,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预定的旅店所在的大厦。坐着电梯上11楼,左拐右拐曲曲折折走过一段灰灰的过道,路过一扇一扇紧闭的铁门,突然想起曾经在港剧里看到的也是这般情景。走道尽头有扇门大开着,露出半个客厅一样的小屋,到了。瘦瘦的老板娘见到我,客气地笑着招呼我进去。走进门,我这才意识到所谓旅店就是改装的公寓,满怀新鲜地推开房门,却怔住了。这房间狭小到只供最基本的活动——窄床一张,睡觉;起身下床,出门。我站在房间门口直发愣,老板娘走过来扳着门,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看啦,很好的!有窗有光线,就这间最好!东西放这里,洗澡在这里,厕所在这里。现在是旅游旺季,房间都满了,你住这间,没有问题的!”简直不由分说。
把行李丢在床上,坐在床头,深呼吸一口狭窄空间的空气,从窗口瞄见弥敦道上稠密如蚁群的来来往往。房间大小问题暂且放下,背上包去城市晃荡才是正经事。电梯触底,人又骤然落入喧嚣城市脚下,成为方才面目难分的人群中的一粒,再抬头望大厦周身紧密包裹的小格子窗,再也不知哪一格是属于我的那半面。
沿着弥敦道一路的繁华从旺角走到尖沙咀,正值日落时分,站在维多利亚港看对岸中环林立的楼宇勾勒的城市天际,隔着一片海也能感觉到气势逼人。夜晚再次站在同样的位置,这才明白,城市登峰造极的妖娆要夜色来成全。眺望香港岛绵延至海天朦胧处的璀璨灯火,正对着海岸边直指苍穹的高楼霓虹,一瞥也足以震慑人心。可是,这样的好景没有让心情欢腾雀跃,反而是若感微凉地沉淀下来。凝望万千灯火,吹着咸湿的海风发呆,好像这么大手笔的美景就是用来如此消闲的。
在维多利亚港赏夜色很美,但一定要上山顶看看才算尽享。站在山顶的凌霄阁俯望山下的闪烁晶莹,夜的景致到此已是绚烂之极。突然了悟,为什么山顶的房屋叫做“豪宅”。且不论价格,单是这凌驾一切的气势,也已霸道得容不得半点怀疑。观景台上的游客争相拍照,闪光灯争艳一片。于是躲开拥挤,走到路旁一个静处,灌木丛中伸出的叶让视线不那么畅然,景色却是不让方才。灯火甚盛,却太远,走到眼前早已冷掉。安静中俯瞰人世繁华,人生的寂寥感刹那间蜂拥而至,烟霞盛景顿时缭绕了凄美之意,遐想着:那些豪宅的主人们,又会怎样来欣赏这临绝顶的一世豪景?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一句“高处不胜寒”。
从山顶下来,浸着蒙蒙的夜色,漫步中环,保持仰视的姿势一路走一路看。朋友们以为放我这方向感全无的“菜鸟”在香港独自穿行是件难事,怕我一不小心就迷失其中。事实恰恰相反,香港的发达和先进,让城市中的行走变得便捷、高效无比。指路牌永远值得信赖,却远不能解决内心对于这座城市感到茫然的问题。这是一座太过立体的城市,精巧、繁复、细致、错落……这些通通压缩凝集在一起,一不小心就构成了一座大型的迷宫。初入其中的人被冲昏了头脑,想静下心来琢磨琢磨,却偏偏不能一下子看透、读懂。
晚上,拖着一身的疲惫回住处休息,老板娘正和几个中年女人围坐在客厅里兴致高昂地聊天。她点头和我打招呼,说:“这么早就回来啦?香港现在才是出去玩的时候哦。”我看表,十点一刻。我答:“才从香港岛回来,晚上去了山顶。”她微微点头,说:“听说那边风景很好,有夜景看。”我笑着称是。客厅角落里坐着一个人,全然不为屋内的任何谈话所动。我打量着这喧哗中唯一安静的一隅,原来是个十七八岁的男生,穿一件蓝色格子衬衫,戴着眼镜,腼腆的学生模样。他盯着正播放娱乐节目的电视机看得专心,腿上平放着一本数学参考书,笔端端正正地别在封面上。我穿过客厅,回到自己的房间,甩下背包,想躺在床上小憩,却发现根本无法把身体舒展到一个理想状态,索性坐起来凑近嵌在墙上的细窗,瞧那夜晚闹市区的街道。窗沿上嵌着的防护栏,刚好把这小小一框凌乱和喧嚣切割得凌厉整齐。
清早打开房门,“咯噔”一下踢到了什么东西,原来是老板娘架了一张床睡在客厅。屋内不开灯就一片昏暗,只有进门的那盏灯亮着,蓝格子衬衫男孩坐在灯下埋头于摊在腿上的书。紧挨着他的,是一张立起来靠在墙角的席梦思。我蹑手蹑脚地摸着墙出门,生怕吵到了没有私人空间却正享受私人时间的人。
昨夜的霓虹斑斓让人有点不认得早上这素颜的城市。大部分店铺都尚未开门,飘香的面包店里人头攒动。公车干净利落地呼啸飞驰,站牌处夜晚的长队已成了寥寥数人的等候。这清静,却没法让人真的安心,像一根被点燃的导火线,顷刻就会逼到尽头。地铁站里,人流暗涌,没有丁点儿噪音和喧哗。来来往往,开门关门,鞋底、空气、地面孜孜不倦的摩擦,是唯一的低语。每一个人都面无表情,车厢里仿佛立了一群轻微摇晃的现代雕塑。空气中的静默渐要凝固,又在到站开门的瞬间被稀释。如此反复。车到站,人群迅速分成不同方向。我挣脱人流,站在地图指南前想找方向,却分明感觉不安,好像这一站立一寻找,已经耽搁得太多,就要错过什么。一位身穿职业装、提着公文包的小姐突然微笑着出现在我身旁,问:“Can I help you?”(你需要帮助吗?)我这才猛然清醒:我,只是个游客,不用慌张赶路。
香港不适合去感受,一试着去感受、触摸,就会在迷失中败下阵来。这并不是一个让人心醉到忘我的地方,我总是不自觉地保持着一份清醒和谨慎行走其中,其实早已不知不觉被这座城市感染了思维和节奏。
朋友告诉我一定要去铜锣湾,我问:“那里买得到什么?”她正色纠正:“你该问‘那里买不到什么’。”这就是香港,还有什么是无法拥有的呢?一转念,又深觉不对。这座城市是缺失了什么,而这缺失的东西,在我平日的生活中太习以为常,一旦缺席,反而不能立即道出。
城市风光无限,若只为繁华所吸引,就会轻易忘了背后悄然掩盖的太多故事、太多欲望、太多追求、太多人生。这世界上本没有绝对的辉煌,转过身,低下头,有些事就一言难尽。一如谁也不知道那些奔波的人,是否在进行有意义的生活;一如谁也不知道半山高层公寓的每一扇窗后,是否正在进行快乐的人生。
或者,香港并不比其他城市缺失什么,只是因为有一些东西太过强势,太被强调,让人觉得本来存在的另外一些东西被忽视了。我以为香港缺少快乐,我不确定物质文明的高度发达是否能和人生的满足画等号;抑或,其他城市的人也在被同样的人生困惑和折磨,只是在一个物质繁盛的地方,让人容易误会解决问题的方法是依赖金钱。我以为香港缺少闲适,我不知道这个信奉“人人必须努力”的社会是否激励着每一个人都过上了他们想要的生活;抑或,为了价值不菲的蜗居奋斗是还没来得及思索却也习以为常的选择。我以为香港缺少文化,但是“香港”二字不仅仅是地名,更是无所不在的吸引力和影响力;抑或,屈从于经济势力本是社会法则。
香港的深夜依旧有无数人留恋徘徊于街头。回住处时,男孩正在客厅铺床。房间未满,老板娘终于可以进屋去睡一晚。早上老板娘打开房门,我无意中看见那房间,窗外抵着一堵褐色楼房的墙壁,外面阳光灿烂,房内的空气却全死在黑暗里。我那间“有窗有光线”并且俯瞰繁华,果然算得上是好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