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楼

绣楼,一个香艳的名字,是旧时大家闺秀的居所,又叫闺房或闺阁。唐代诗人沈佺期的《三歌》中说:“璇闺窈窕秋夜长,绣户徘徊明月光”,把绣楼带入了一种凄婉忧伤的境地。庭院深深,月光如水,窗幔拢掩,云鬓半露,“绣阁凤帏深几许?曾听得理丝簧”,伴着叮咚琴韵,楼上丽人清泪两行,黯然神伤之际,心已飞到远处。

《红楼梦》中的稻香村、潇湘馆、衡芜院,都是曹雪芹笔下的绣楼,大观园的小姐们曾在这里演绎出一段段动人的故事。金庸的武侠小说《连城诀》中,侠客丁典与知府小姐凌霜华,在绣楼上下长相望的情节,不知感动了多少纯情少年。《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中,绣楼出现的频率更高。佳人思春,人鬼幽会,离了绣楼,文学的天地中不知会少了多少动人的场面。

绣楼太容易给人丰富的想象,也太容易让人情不自禁。佳人居住的地方,至少应该花香馥郁、竹影摇曳,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红楼梦》中描写的潇湘馆,粉垣一带,清泉一派,修舍数楹,游廊曲折,翠竹掩映,雨打芭蕉,仙境一般把人带入了一个美景佳人的误区。其实那是贾府给已经当了贵妃的元春看的,林黛玉不过是借住而已。在处处讲究伦理纲常男尊女卑的封建大家庭中,小姐绣楼通常修建得低矮狭窄,是整个宅院中比较差的建筑。

第一次看到绣楼,是在太行山深处,如今被称为“皇城相府”的午亭山村。鳞次栉比的豪宅中,相府小姐的绣楼简陋得让人不能想象。一道过厅,两厢矮屋,走过院子,正房就是绣楼了。没有雕栏玉砌,也没有花草扶疏,更谈不上清泉流水、脊饰兽头,光秃秃的一座四合院,让人实在难以认同这就是相府小姐居住的绣楼。当年,康熙皇帝宠臣、文渊阁大学士陈廷敬的孙女陈静渊曾长期在这里居住。绣楼名叫“悟因楼”,是其父陈豫朋所题,取“悟却前因,万虑皆消”之意。然而,陈静渊的忧郁岂是一句话能够消得的。

陈静渊自幼才华横溢,聪慧好学,工诗善书,一生中有多半时间在绣楼中度过。“十三上楼,十四盘头,十五出阁”,嫁人后,命运多舛,年轻寡居,又回到了这凄冷幽闭的地方。入夜,秋叶飘零,月色溶溶,凄风萧萧,秋虫叽叽,幢影魆魆,陈静渊不由悲从中来:

空庭寂寂晚风寒,

月色溶溶映画栏,

无数扶疏花竹影,

小窗红烛坐更残。

身处绣楼,孤独寂寞的陈家小姐也许只能这样赋诗抒怀,顾影自怜,最后,无可奈何花落去,终于像红烛一样销蚀了自己。

皇城相府气派豪华,处处表现出当年清廷重臣的威仪。绣楼中的模特造型却大失水准,失调的比例、生硬的线条和粗糙的处理,让人又为当年的佳人多了一分怜惜。

黄河岸边的碛口古镇,明清时期曾经是山西著名的商埠,镇内古朴气派的豪宅连片。甲申年初夏,我与几位友人住进了一位名叫马世恩的农民家里。老马四十多岁,经常闪着一双大眼,对客人极热情。我们入住时,中央电视台正在碛口拍摄电视连续剧《民工》,厢房里住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女演员,老马夫妻为我们腾出了自己居住的正房。夜晚,一群人与老马夫妻坐在院子里闲聊。月光残照,清风习习,不远处的黄河涛声轰鸣。对面的房子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一位女演员问:“这座房子原来是作什么用的?”

老马回答:“小姐绣楼。”

女演员瞪大眼睛,说:“小姐绣楼就是这样的呀!”

那是现在院子里唯一不能住人的房子。白天我已仔细看过,房子属砖木结构,三间两层,残破简陋,下面堆放杂物,走上一道狭窄的木楼梯,上层就是当年小姐居住的地方,如今空空荡荡,积尘盈屋。女演员围着绣楼走了一圈,叹道:“小姐怎么会住这种地方。”话音未落,几只蝙蝠飞进去,扑腾腾响,弄出了动静,像有人在上面打斗,接着,又有鸽子咕咕叫,声音怪异凄厉,女演员顿时花容失色,呆在绣楼下半天说不出话来。

距碛口古镇不过二里的西湾村陈家堡,是当年一位陈姓富商内眷居住的地方。堡内高低错落的明清建筑枕山临水,依势而立,尽显古朴之气。在一座逼仄的小院里,我又一次看到了小姐绣楼,还是那么残破凄凉,让人望之而生凄惶之意。紧依楼梯的院墙上开着不过一尺见方的小洞,似碉堡上的枪眼。细看,却又显低显小。一位了解内情的朋友说:“这是专门为小姐们留的。”

趴在洞口往外看就明白了,方形的洞口里别有洞天,外面是一道坡,远处是狭窄的村巷,往来行人尽收眼底,再远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朋友说:“这洞口,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们了解外面世界的唯一途径。”几个人围着洞口看了又看,感叹不已,遥想当年,幽居的年轻女子满怀着渴望,每天不知道要在这洞口前望多少次。

沿着陈家堡石铺的巷道,走到最高处的一座院子,一位年近九十岁的老太太笑呵呵地迎接了我们。老人面容福态,满头银发,小脚细腿,眼不花耳不聋。谈话中我们得知她有九个儿子,二十几个孙子。问起当年家里的境况,老太太说:“老一辈人也是做生意的,在碛口镇有店铺。”再问老人家知不知道生意上的事。老太太呵呵笑:“那时候我还做姑娘,大人们从不给女人讲生意上的事,整天待在家里。”听完老太太的话,我想起了绣楼中的小姐,莫非她也在那样的绣楼上住过,在那样的洞口前望过?也许沧桑岁月磨去了老人家的记忆,从老太太开朗的笑声中,已经听不出小姐们的凄然。

那一年,我走过了山西的许多古宅院。丁村明清民居、乔家大院、渠家大院……每一处大宅院里,都藏着一座绣楼。每一座绣楼都在诉说着旧时大家小姐们的忧伤,一座座都是那么逼仄,一座座都是那么凄凉,全然不是想象中的环境幽雅,花红竹翠,脂香四溢,玲珑别致。灵石王家的一座大院里,主院二楼是小姐绣楼,虽有雕花围栏的廊檐,却只可以通到父母的房间,外人是绝对进不去的。小姐从12岁到15岁出阁,别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楼也很少下去,每天能做的事就是弹琴赋诗做女红。太谷的曹家大院里,小姐绣楼竟人为地比其他房子缩进去几尺,以遮挡闺中人的视线。民间故事中小姐抛绣球择婿的情景,只是底层百姓的奢求,也是住在绣楼之上的小姐们的无奈,但从小姐绣楼在宅院内迂回幽深的位置看,有一点可以肯定,择婿的绣球不可能从绣楼抛下。

定襄河边村阎锡山故居中,五妹子阎慧卿的绣楼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阎慧卿,乳名五鲜,曾服侍过阎锡山的起居,担任过“国大”代表和同志会妇工会主任等职,太原城破之日自杀。在许多文学作品中,阎慧卿是个参与军政大事,幕后操纵山西政局的铁腕女人,没想到,她的绣楼也与一般女子的没什么两样。虽说精致小巧,却也同样夹在两旁高大的屋宇中,低了许多,站在绣楼上,根本不可能望见外面的世界。男尊女卑的伦理纲常即使在建筑上也表现得如此突出,曾经风光一时的五妹子到底没能摆脱女性可悲的从属地位。

各个绣楼中的陈设,都是依照文学作品中的描述,再加上想象布置的。一张古筝,两张靠椅,几幅仕女图和数张纸笺,再加上蒙眬的帐幔,把绣楼渲染得古色古香,充满了浪漫情调。但人去楼空,空荡荡的绣楼总给人以凄凉萧瑟的感觉。当年独居闺阁的大家小姐们,无外乎在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中,如相府小姐陈静渊诗中所写的那样,过着一种“尽日掩扉成独坐,一炉香篆一蒲团”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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