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迈归来不见茶02

我们称她“公主”。

真假无法考证,但她确实是今日布朗族头人的女儿,姓“金”。在布朗族族史中,这是王室才能拥有的姓氏。她的父亲在当地被称为“金头人”。

进门时,她正蹲在摊晾台上晾晒鲜叶。明艳的传统长裙,姣好的身材。毒日头底下,没戴帽子,皮肤晒得黧黑。看我们进来,赶紧迎接,笑容羞涩。

公主家族有太多光荣历史:祖上是世袭的布朗头人,解放初,爷爷曾参加云南少数民族代表团进京献茶,那款献给毛主席的“小雀嘴茶”便是由爷爷亲手制作;几年前浩浩荡荡的马帮进京,其中有一匹马是自家的,驮的茶正是父亲亲手制作并签名的古茶饼……

至于自己,自有记忆开始,便与茶树同在了。屋前屋后、抬头低头、睁眼闭眼尽是茶树,生命被绿叶网罗,怎么穿也穿不透。过于熟稔,反倒心生憎厌。于是拼命读书,梦想走出茶山。

试想,一个二十好几的深山异族女子,不嫁人只读书,那需顶着怎样的压力?眼看玩伴从少女变嫁娘,眼看上辈垂垂老矣……渐渐收起桀骜,学会认命。把书本珍重收藏,换上传统服装,进山采茶。随着普洱茶市场风云变幻,随着千年古茶树被大肆“爆炒”,景迈古茶火了。

港商来了,茶叶专家来了,电视台来了,记者来了,明星来了……生活比以前富裕许多,可不知为何,内心却始终有惆怅。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株被固植的茶树,享受得天独厚的春风雨露,却始终艳羡那飞鸟,纵有风雨,可以看世界……

讲着茶事,公主带我们进山采茶。一路上,许多采茶的年轻人,上身着民族短衫,下身穿牛仔裤或精赤大腿,驾驶摩托车呼啸而过,开了大分贝的音响,很俗气的口水歌,与茶山的古老安详剧烈冲撞。

茶山不高,却很大,绵延起伏,没有边际。山谷平缓处种植了苔地茶,山坡陡峭处是先人留下的古茶树,遒劲苍翠,蓊郁葱茏。茶树与其他林木杂生,香樟、柚子树、松树、青竹、芝兰、蔷薇……于是,茶吸花香果味,而这,正是景迈古茶独一无二口感的源头。

令人惊讶的是,拥有百年树龄的古茶树往往矮小,根茎却极粗壮坚实,苔藓密布,如同长满老年斑的老人,饱经风霜。有的还被缠绕红线,摆上贡品。公主说:“这是茶神,世代庇荫这片水土,需要感恩膜拜。”

见到许多“螃蟹脚”。这种古茶树上的寄生物,因吸茶树之精华,在都市已被炒至天价。本是珠玉,一旦发了贪念,即成祸端。人潮汹涌而至,践踏、抢采、砍伐……甚至杀鸡取卵,太多太多千年老树被拦腰砍断,訇然扑地,仅因枝头苍翠绿叶,几簇“螃蟹”寄生。

千年来,挺过重重天灾,这片茶山却终因人祸而命悬一线。幸好,普洱茶市场渐趋冷静,疯狂归去,理性来兮。而它,静默如初,芬芳吐绿,无论清冷与喧闹。是道,是钱,是春心,还是解渴的蠢物,终究是别人的看法。它的珍重,它自知。

晚霞绚烂,夕阳静好,茶山风光无限。

流连于美景,偶闯一处院落。竹篱柴门,庭院井然,花木繁茂。尤其三叶梅,开得惊心动魄,似乎要把院子点燃。

花架下有茶具、火塘,还有一中年汉子,眉宇有傲气,正煮水烹茶。见来人,微笑颔首,邀我入座。

汉子煮茶十分奇特。先从茶罐夹出适量茶青,置于小铁铲内,再用火钳从火塘里夹出两粒烧红的木炭,丢于茶叶中,然后立即就着烈火翻扬铁铲,也就20秒钟,看那茶青被烫得焦煳,迅速置于茶壶,以沸腾之水用力冲激——一股茶香、炭香、火香混合而成的奇异香气四溢。

我大惊:“炭还没拿出来呢!”汉子笑而不答,给我面前的茶盅徐徐注入泡好的茶水。

小心啜饮,更觉惊讶:没有丝毫炭火气,唯有古茶香甜,更多几许绵软悠长。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布朗族、佤族久负盛名的“烤茶”了。

被这珍贵的友好感动,竟无话可说,唯有默默喝茶。异族陌路人,话语不通,却能为茶共醉。

吃饭时才明白,原来汉子便是公主的父亲、传说中的“金头人”,难怪孤傲凛然。不知为何,公主不入座,只是捧着饭碗立于一侧。热心过头,我死命拉公主就座。推托不掉,公主只好侧身坐下。然而,头人父亲却立刻撂下碗筷,离席。

大惭,犯了大忌。原来,男尊女卑的传统在这方水土依然被严格遵守,比如吃饭,妇女不能入席;比如行路,妇女不能走在男人前面……既是风俗,便无从评判。

总有分别,即便千里搭长棚。彼此许诺,一定再见。然,再见是何年?茶人安慰:“收完这季茶青帮我去北京卖茶!”公主粲然一笑。

车行,黄土起。村落被渐渐淹没,终于不留痕迹。

问茶人:“公主真的会来北京吗?”

“不会。”他斩钉截铁地说。目光投向窗外万亩茶园。那是茶人的骄傲,也是伤感。

茶叶市场太混乱,生意艰难。功利的年代,有多少人能够暂时摒弃物欲,享受一杯春心?所以,是茶人,便终因理想而孤寂。

突然手机闪亮,一条信息飘然而至:“今年普洱茶青价格普降,茶厂众多,采茶混乱,小心普洱。”不敢让茶人看到,叹口气,悄然删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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