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伦之“乐”02

中国人说,父母在,不远游。中国人又说,叶落归根。

然而,在这个经济、文化大同的年代,“不远游”成为没有出息的象征。为了远游的孩子,越来越多的老人放弃安逸的生活,在本应颐养天年的年纪,纷纷离别熟悉的故乡,艰难融入陌生的都市,甚至远渡重洋,一如落叶,在本应归根的岁月再度飘零。

如果说,一切出自天伦,但那乐趣,是否还在?

有这样一位老人,几乎是在很多年后,才令我有追忆的勇气。

一个寒冷的春节,我受朋友之邀去她家过年,刚一进屋,便看见一位清癯的老人站在案前写对联。

老人是朋友的父亲。虽然祖辈为农民,却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锦心绣口,能够随时吟诗作对。每逢春节,左邻右舍纷纷上门求字,而老人也乐得为大家讨一些吉利。

我还记得那天他写的诗:“人间富贵朝时露,花开花落两由它。”很难想象如此开阔洒脱的诗句竟然出自一个几乎没有受过教育的农民手中。

随后,老人带我看了他养的蜂群,种的竹子,精心培育的野生淮山,天气好时,还带我们一起去山里挖兰花。在那个风景如画的南方小镇,老人甚至成立了诗画社,每天率领一批诗友登高吟对,生活诗情画意。

毕业后,朋友留在了北京,几年后,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而那位潇洒的父亲也如同多数心疼孩子的父母一样,放弃自己闲适的生活,只身来到北京照顾外孙。然而,由于语言不通、人情冷漠、生活不适,老人很快便感到寂寞。

再次见面时,老人被调皮的外孙折磨得疲于奔命,精神高度紧张,往日的诗心雅兴荡然无存,人也老了许多。

又过一年,朋友离了婚。在同龄人看来,或许再正常不过,但对于父母,却是无法理解的痛。因为朋友工作繁忙,更因观念差异,老人无法与她沟通,只好将全部精力倾注于外孙,更加谨小慎微地悉心照顾。

最后一次见面,老人沉默得令人不安。外孙睡着后,老人对着窗外轻声唱歌,腔调悲凉,是一首老歌,《好人一生平安》。我想,他始终坚信自己的孩子是好人,于是用这种最淳朴的方式为孩子祈福。

我感觉到不祥,朋友亦毫无办法。都市生活的重重压力下,形而上的问题不得不让步给经济基础。她只是一再说,等我忙过这阵……

没等朋友闲下来,父亲却溘然长逝。当然,医生查出了病因,提出种种科学解释。但试想,如果老人没有来到冰冷的都市,依然享受小镇闲云野鹤的生活,死,是否仍然如此之匆匆?

春节回家,姐姐告诉我,朋友的母亲为了照顾孙儿患上了抑郁症。我说,这样的事情在城市并不鲜见,而且城市越大,发病率越高。

试想,背井离乡,晚年飘零,语言不通,观念不同,人情冷漠……对于垂垂老者而言,还有多少不能承受之重?

有调查显示,中国老人的“天伦之乐”是最令欧洲老人羡慕的地方。关于这点,我始终表示怀疑。

看已故美食编辑鼠尾草的普罗旺斯游记,在法国,如果你看到一个餐厅的老人非常多,那么这个餐厅一定很昂贵。因为法国的社会保障体系非常完善,老人们比较有钱,又没有家累,于是可以从容享受积累一生的财富与时间。

走在法国街头,最令她惊讶的是法国老人的时尚与精致。由于有钱有闲,老人们可以精心打扮自己,尽享晚年生活的活色生香。于是,每每看到相濡以沫的老人在烛光中享受美食,她不能不感慨,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如此慢慢地优雅老去更为浪漫?

先生在罗马尼亚的同事刚刚喜得贵子,先生问他,父母是否过来帮忙照顾?那位同事惊讶地反问,为什么?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他们没有义务这样做。先生又问,那父母现在做什么?同事自然而然地答,他们出国旅行了。

美国喜剧《三个奶爸一个娃》中的一个情节更令人印象深刻:当玩世不恭的儿子对于一个从天而降的孩子手足无措,手忙脚乱地去寻求母亲的支援时,母亲却振振有词地拒绝:“现在你终于可以学做爸爸了,我怎么可以剥夺你学习长大的机会?”

同样的天伦,东方与西方,态度冰火两重天。

前天碰到一位刚刚怀孕的朋友,谈及父母,朋友笑着说,老人已经随时待命,并且一再重申,为了家族下一辈,二老情愿肝脑涂地。

当然这是笑话,但如此“豪言”出自年迈的父母口中,依然令人惊讶良久。

新浪育儿频道中,“婆媳关系”论坛始终沸反盈天。不管时代如何演变,在中国,婆媳矛盾、翁婿之争或许是永恒的话题。从最时尚的都市到最荒僻的农村,无一例外,延续千年。

想想觉得不可思议,我们毕竟是“仁义礼智信”“百行孝为先”的泱泱文明古国,“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始终是中国人理想中的乌托邦。然而,且不论“天伦之乐”的崇高,如何让我们的老人能像法国老人那样,慢慢地优雅变老,似乎更加现实并富有人情味。

想起那株著名的老苹果树了。当被孩子摘完果子、砍尽树枝、伐去主干后,老树依然可以深吸一口气,强打最后一丝精神,让不再年轻的孩子坐在自己残存的树桩上。

这不应该是我们的父母,不应该是我们的天伦,更不应该是我们的老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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