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尊告诸比丘:教二人作善,不可得报恩。云何为二?所谓父母也。若复比丘!有人以父著左肩上,以母著右肩上,至千万岁,衣被饮食、床蓐卧具、病瘦医药,即于肩上放于屎溺,犹不能得报恩。比丘当知!父母恩重,抱之、育之,随时将护,不失时节,得见日月。以此方便,知此恩难报。是故诸比丘!当供养父母,常当孝顺,不失时节。
在我还未来得及分辨那开放在雪影里的,是桃花还是梅花,春,已急不可耐地来了。大地阴阳轮值,万物生发。亦是久病者最难熬度的时辰。
那一年,距离弗莱明发现青霉素还有四分之一个世纪。李叔同深深敬爱着的母亲王太夫人,因肺病于1905年春天去世了。那一天,细雨烟蒙,城南草堂院子里的一树梨花,雪片般簌簌而落。
将将过得了春节,母亲便一病不起。不知延请了多少位大夫,终不过是刚好得一两日,既而又一夜急嗽,病情持续加重。他已两三个月不怎么敢出门了,一应事务,紧要的不紧要的,他都能推则推。始终坚持守在母亲身旁。
妻子自打又生了端儿后,两个孩子已牵扯了她大部分精力。即便如此,每天仍不时过来照顾婆婆。过度劳累,已使她容颜清减了不少。
这夜,将近三更时分,李叔同坐在母亲病榻旁的椅子上,一刀刀刻着方新印,聊以打发时光。妻子俞氏轻轻推门进来,以眼色示意他回房去歇息,这里由她来值夜。而他则怕妻子太辛苦,死活不肯动地方。两人正自争执不下间,床上传来王太夫人的咳声,两人不禁以眼神互相埋怨,以为病人是因了这一点点惊扰而忽然醒来。
涛儿啊。母亲有气无力的声音在叫他,他赶紧起身凑过去。
接下来,他竟清晰地听到母亲嘱咐他准备后事。即使感觉到此番病情过重,但他并未想过母亲真会这么早就被死神带走。毕竟,她才四十六岁啊!
强忍着既欲夺眶而出的泪水,他仔细打量起母亲的脸,以审视一个行将就木的人的眼神。完了,愈看,他的心愈凉。这一张原本清秀端庄的面容,如今竟已脱了相。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母亲房里出来,看见妻子正伏在院中梨树干上,掩面而泣。随着她瘦小的肩头轻轻抖动,梨花便一阵阵纷纷扬扬洒落。
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起来,他见母亲病情似有缓和,便叮嘱了刚刚过来的蔡小香一番。然后独自一人上街,打算听取宋贞他们的建议,买好棺木,为母亲冲一冲。
去了不到两个时辰,他与人正讲着话,竟一阵莫名心慌气促,天旋地转。没等缓过神来,就听见门外一声闷雷。不好,莫不是?
他在不知何时开始飘落的雨幕中沿路急奔,一手拎起长袍下摆,一手用袖子一把一把擦着脸上的水。是雨水,是泪水,他分辨不出。来不及了,不要啊!耳中听到的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如何坐上车子,又如何被拉回城南草堂,他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在心里一遍遍呼喊着母亲,希望她能坚持住,等他,她唯一的儿子,回来。
然而,她没有等到他赶回来。走得异常安详平静,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慈和的微笑。笃信佛教几十年,她的修为,是他当时还不能理解的。
那以后多少年,他始终都无法释怀,为什么母亲离去的最后时刻,自己都没能在她身边。她是那么孤独,短短的苦难的一生,结束时唯一的亲人还不曾为她送行。尘世里的人们,为人儿女,最遗憾的莫过于未能亲自为生养自己的父母送终。那一刻,感受着亲人灵魂渐渐远去,以无以复加的悲哭妄图挽留。由此宣泄出这一世的相依与不舍。可上天并未给他这最后的机会。
来的时候,他带着母亲和妻子,一家三口,从天津到上海,踌躇满志,怀着鸟儿出笼的喜悦。如今归去,他带着妻子和两个幼小的孩子,而母亲却躺在灵柩里,永远不会再醒来,永远不能再分享他的喜悦和悲伤。母亲这一生太苦了,二十几岁就守寡,在封建大家庭里被沉重礼教压得喘息不得。他只让她过了短短五六年自由自在的好日子。而他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也就此结束了。
上海的一切,由于母亲的去世,在李叔同眼里忽然由彩色变成黑白。他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回津后,他便与传统保守的二哥文熙及李家家族里的长辈们发生了争执,一为灵柩停放地问题,二为葬礼如何举行。
即使是在一个世纪以后的今天,国人对于殡葬一事还留存有不少风俗。其中一项便是这“外丧不进门”。不过几年前,我抱着姥姥的骨灰回到北京,亦因这一旧俗而不能将其安放在家中。
最后,王太夫人的灵柩被停放在了李家老宅,就是当年她生李叔同的那个三合院。而葬礼亦按照李叔同的主张移风易俗,一切新办。
这是一场庄严隆重的丧仪。李家的社会地位和李叔同彼时的名望,使得他为母亲举办的这场追悼会引起了当地报纸的关注。天津《大公报》甚至连续三次对此作了报道,还全文刊登了李叔同的《哀启》全文。
他在一个世纪以前设定的仪式,竟与现时的追悼会或遗体告别会异常相近。一应旧式规矩全免。没有披麻戴孝,没有哭丧,没有漫天飞舞的纸钱,没有吹吹打打的送葬场面。
然而,愈是如此,偏愈是轰动。吊唁者之众,现场之肃穆,都足以告慰王太夫人的在天之灵了。
哀游子茕茕其无依兮,在天之涯。
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
萝偃卧摇篮以啼笑兮,似婴儿时。
母食我甘酪与粉饵兮,父衣我以彩衣。
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
汩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
……
夜已深,他弹奏着钢琴,在母亲的灵前,唱着这首《梦》,泪水涔涔。
公元1905年,对于中国来说,是具有分水岭意义的一年。这一年春季,日俄战争在我们的国土上爆发。作为近代战争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战役,奉天战役,以日本的胜利告终。明治维新后的日本,正在各方面显现出它一日千里的实力。清政府将中东铁路南满段,正式转给了日本。
这一年,无论是执政的清政府,还是各方反对派,均在探索转变。
从隋朝发展至清末的封建科举制度,终于被废除。儒家几千年来灌输给知识分子的学而优则仕思想,由于科举制的终结,而顷刻间崩塌。
夏天,中国第一个资产阶级政党——同盟会,于日本东京成立。
年底,同盟会刊物《民报》创刊,宣传革命纲领,与梁启超的改良派刊物《新民丛报》等,展开了论战。
对于李叔同来说,1905年不啻为其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他不但痛失与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还面临着前途未卜的窘境。
与当时中国众多的知识分子一样,他从小到大的寒窗苦读,随着科举制的彻底消亡,而前功尽弃。虽才华横溢,却无实用技能。这一点,既连改学中医的二哥都不如。
国家亟待振兴,个人和民族的前途,都需要他从失去亲人的伤痛中快点走出来,重新振作起来。于是,在休整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后,李叔同又回到当时的优秀进步知识分子队伍里。他们离开家园,走出国门,如星星火种一般,到日本,到欧洲,到美国,怀着科学救国的理想,去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和革命理论。
秋天,他由上海东渡日本,开始了自己崭新的留学生涯。
披发佯狂走。
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
破碎河山谁收拾?
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
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
愁黯黯,浓于酒。
漛情不断淞波溜。
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
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
听匣底、苍龙狂吼。
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
是祖国,忍孤负。
这首壮怀激烈的《金缕曲》“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便是他此次临行前慨然而做。词中炙热的爱国赤子之心,实堪与岳飞的《满江红》一比。
我一直以为,李叔同身上潜蕴着荆柯、屈原、谭嗣同一般的气质,一种为理想为民众,心甘情愿抛头颅撒热血的极端耿直。这一极端个性,不但使他人格魅力彰显,更将造就他成为一代高僧大德。这,便是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