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鸡尾酒》(23)

“但她夜里经常醒着。”玛姬边说边用颤抖的手帮自己倒了杯水。

“是吗?”派蒂温柔地笑了,“大概是肚子饿,我猜。”

“是吧。”玛姬透过婴儿床的透明隔板望向她女儿。洞洞毯包裹着小小身躯,只看得到皱起的小脸。她看起来好不真实。这一切都好不真实。没人帮我准备好面对这一切,玛姬心想。没有一样是我已经做好准备的。

光是生产这件事,就像是进入另一个异次元世界,她的身体回应着某种她无法掌控的驱力。她的自尊、外在形象、自制力与自我约束全消失无踪;常人世界的所有规范法则也全都失效。她想提出抗议;想在过程中喊暂停;希望能订立一条可以选择在最后一刻退出的条款。但一切都太迟了。没有临时叫停的规定,完全无路可退。没有任何其他选择,除了咬紧牙关硬撑到底。

那数个小时的痛楚已逐渐自记忆消褪。这整件事对她而言只绕着最后几分钟的影像打转——亮晃晃的白色手术灯、小儿科医生的出现以及宝宝的出生。宝宝诞生,玛姬心想,那真是其中最超现实的一刻。从自己的身体内部产出另一个活生生、发出哭叫声的小生命。环│顾产房中其他妈妈们的表情,她实在无法相信她们对于这样惊人且重大的事件竟能如此平静以对,还能够谈论着尿布品牌与肥皂剧情节发展,仿佛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她们早经历过这一切。她们都不是第一次当妈妈。当她们逗弄着怀中的小婴儿时,全都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她们可以同时间喂奶、吃早餐以及与老公讨论如何重新装潢客房。有天晚上,玛姬听见隔壁床的妈妈对着值班的助产士开自己宝宝的玩笑。

“真是个饥渴的小家伙,不是吗?”她笑着说,“完全不让我休息呢。”隔着花色拉帘,玛姬的眼泪滑下脸庞,她正试图让露西亚愿意好好吸奶。到底是有什么问题?她简直要疯狂,露西亚只吸了几秒钟,然后张开嘴发出抗议的尖叫。宝宝的哭叫声愈来愈大,一位助产士出现,看着玛姬,然后不认同地嘟起嘴巴。

“你让她太紧张了,”她说,“试着先安抚她。”

沮丧与羞愧袭来,玛姬努力尝试安抚哭闹不休的露西亚。她曾在某篇文章读过,新生儿会认得妈妈的味道。就算只出生几个小时的宝宝,也会在听见妈妈的声音时安静下来。那篇文章因此做出结论,亲子间的血缘联系是牢不可破的。但是当玛姬摇着她自己的新生宝宝,露西亚的尖叫声却愈来愈大声。助产士发出一声不耐的叹息,终于出手接过露西亚。她把宝宝放到床上,用毯子紧紧地包覆好,然后再抱起来。几乎就在同时,露西亚的哭声停了。玛姬看着自己的宝宝平和安静地躺在别人的怀里,感到一股失败的寒意。

“来吧,”助产士以较为和缓的语气对她说,“再试试看。”玛姬忍住心酸,从助产士手中接过宝宝,满心认为露西亚肯定又会尖叫。她让露西亚靠在胸部上,如奇迹般地,宝宝乖乖地吸起奶来。

“差不多就是这样,”助产士说,“你只需要多练习。”

她等了几分钟,注意到玛姬眼眶泛红。“你还好吗?没有觉得太低落吧?”“没事,”玛姬不假思索地回答,强迫自己露出一抹开朗的微笑,“说真的,我只是得学会掌握诀窍。”“那就好,”助产士说,“好啦,别担心。每个人刚开始都会手忙脚乱。”

她又看了露西亚一眼,然后离开了这个摆满花的隔间。等她一离开,玛姬又开始掉眼泪。她动也不动地瞪着床尾,感觉颈项上的眼泪濡湿,却不敢做任何动作或发出声音,她怕惊扰了露西亚——或更糟的是,让其他妈妈们听见她在哭。她们肯定会认为她疯了,竟然因为宝宝而哭。房里的每个人都很开心,她应该也很快乐才对。

“我要离开时,这些百合刚好送来,”派蒂正在跟她说话,“我们是不是该另外找个瓶子插起来,还是我把它们拿回家?”“我不知道,”玛姬摩挲着脸颊,“嗯……我妈有打电话来吗?”“有啊,”派蒂笑了起来,“她明天会来。很不巧她今天没办法请假,有很重要的会议。”“喔。”玛姬试着不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她毕竟也是个大人了,哪能老依赖妈咪?

“看哪,吉尔斯来了!”派蒂开心地说,“我该去帮咱们每个人找杯好茶,对吧?”她小心翼翼地把百合花束放在床上,快步离开。玛姬完全不知道她要上哪儿找茶。不过就算一无所有地被丢在丛林中,只有一把随身小刀,派蒂仍旧能够帮自己弄出一杯好茶,搞不好还加上英式松饼。她就是那种典型的女性。

玛姬望着他们母子俩打招呼。当吉尔斯朝她走来,她试着让自己│换上轻松无忧的自在表情,表现得像个快乐、可爱的妻子。但事实是,玛姬觉得和他好疏离,无法和他有任何深入的谈话。在过去二十四小时中,在没有他陪伴的情况下,她已经到了另一个全新世界。

她并非刻意如此安排。她很希望他陪在身边;伴着她度过这一切。可是当吉尔斯在办公室接到她即将临盆的消息时,她已经进入阵痛周期。他在最后半小时赶到,那时的她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如今,尽管吉尔斯宣称他当场见证了女儿的诞生,玛姬却觉得他根本是略过本文,直接跳到大结局。他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她所经历的一切。

她如受震撼般静静地看着刚出生的小女娃,吉尔斯却在和护士们说笑、倒香槟庆贺。她渴望能有两人独处的时间、期望有几刻钟的安宁好让她澄清思绪,有机会让他们俩一起好好感受刚经历过的造物之奇。让她能说说真心话,无须伪装。但似乎才过几分钟,助产士已经进来礼貌地知会吉尔斯访客时间已结束,他可以明天早上再来。当他开始收拾东西,玛姬觉得她的心顿时被惊慌袭击。然而,她没让他发现自己的恐惧,反而在他吻别时露出愉悦的笑容,甚至开了个玩笑说家里肯定有其他女人正等着他。现在她也如此对他微笑。

“你挺善用时间的嘛。”“睡得好吗?”吉尔斯坐在床沿,抚摸着玛姬的头发,“你看起来好平静。我告诉每个人说你有多棒。他们都送上对你的爱。”“每个人?”“每一个我能想到的人,”他看看婴儿床,“她好吗?”“喔,很好啊,”她轻声地说,“你离开之后,她没做什么事。”“好漂亮的花,”吉尔斯看到那束百合,“谁送的?”“我还没看呢!”玛姬说。她打开小信封,两张浮雕卡片掉了出来,“是洛克萨妮,”她笑了起来,“她说她要帮露西亚调第一杯鸡尾酒。”“典型的洛克萨妮作风。”吉尔斯说。“是啊。”玛姬读着讯息,仿佛听见洛克萨妮沙哑、慵懒的嗓音,然后惊恐地发现眼泪又不听话地盈满眼眶。她赶紧眨眨眼,把卡片放到床头柜上。

“来啦!”派蒂的声音传来。她端着一盘茶,旁边还有一位玛姬不认识的助产士。派蒂放下托盘,对玛姬露出笑容,“或许喝杯茶后,你可以帮露西亚洗她的第一次澡。”

“喔,”玛姬有些措手不及,“好啊,当然。”她啜了口茶,勉强对派蒂微笑,脸色有些尴尬泛红。她压根儿没想过露西亚得洗澡呢。完全不记得这件事。她到底是怎么了?“她刚刚喝奶了吗?”助产士问。“从中午后就没喝了。”“好吧,”助产士很有朝气地说,“那么,也许你现在该喂她喝奶,时间不要隔太久。她还是个小东西呢。”又一阵羞愧穿透玛姬的胸膛,她的脸红得发亮。“当然了,”她说,“我……我现在就喂。”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她从婴儿床中抱起露西亚,开始解开那件迷你洞洞毯。

“给我抱一下,”吉尔斯突然开口,“让我看看她。”他抱起露西亚,将她安稳地放在自己的臂弯里。当他这么做时,露西亚打了大呵欠,原本紧闭的小眼睛突然睁了开来。她盯着她的爸爸,小小粉色的嘴圆张如花朵。

“这不是世上最美的一幕吗?”派蒂柔声说。“我可以看看她吗?”助产士说。

│“当然,”吉尔斯回答,“她是不是很完美?”“肤色很健康呢!”派蒂说。“那正是我担忧的地方,”助产士说。她把露西亚放到床上,很快地解开宝宝的睡衣。在检查露西亚的胸部后,她抬头看着玛姬,“她一直是这个颜色吗?”“是的,”玛姬被问得猝不及防,“嗯……我想是的。”“她有作日光浴呢。”吉尔斯有些不确定地开玩笑。“我不这么认为,”助产士皱眉,“应该有人注意到才对。我想她有黄疸。”

这不熟悉的名词如某种威胁凝结在空气中。玛姬看着那位助产士,感觉自己的脸颊瞬时失去血色,心脏怦怦跳动。所以他们骗她。他们全都是骗她的。她的宝宝不健康。

“很严重吗?”她勉强挤出这句话。“喔,不会!过几天就好了,”那个女助产士抬头看着玛姬的脸,迸出笑声,“别担心,甜心。她会活得很好。”

拉尔夫·欧索普坐在查理十字医院外的长椅上,看着一名拄着拐杖的跛脚男子艰难地经过他面前,两名护士相互打招呼后熟稔地闲聊。他膝上放着一张从医院礼品店买来的祝福卡片,上面绘着婴儿床、花束,以及一个咯咯笑的可爱宝宝。“我亲爱的玛姬。”他的手颤抖地在卡片内页写下这句话。然后停顿,放下笔,无法再往下写。

他觉得自己病了。不是因为这个如同一只喜好亲近人、且有着十足把握的恶作剧精灵般,无声无息地占据他身躯的这场病。它先是不作声地往他体内探进一个趾尖,然后再伸进另一个。接着,迅速蔓延至全身,就此安住如受邀的访客。如今,它已拥有新移民者的权利,可以任意妄为,且无法驱逐。它比他更强大。或许正因为这样──因为它很清楚自己拥有的力量,因此到目前为止,它相对地对他仁慈。也有可能这全在它盘算的策略中。它在他身边踮脚打转,在任何可立足之处驻扎营地,让他对这一切全无防备,直到大势已去。

当然,到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已经不再毫无所觉。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三位不同的医生都向他巨细靡遗地解释过他的病症。仿佛他即将准备应考一般,每一位医生都十分关切他是否真的彻底了解每一个细节。每一位医生都带着历练丰富且同情的神情直视他的眼睛;他们都提及癌症咨询、安养所以及麦克米兰癌症晚期看护服务,然后短暂停顿,接着提及他的妻子。把这件事告知他的妻子与家人、公司员工以及全世界,似乎是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情。负责散播这项讯息似乎是他责无旁贷的工作、他必然的选择,也是他的责任。

就是这个任务让拉尔夫觉得不适,让他觉得脊椎发冷,胃里隐隐作呕。这个责任实在太重。该告诉谁,又该说些什么。当这个讯息从他口中说出的那一刻,足以改变所有现况。他原本隐秘、人际交往有限的生活将不再属于他自己。他的生活将属于他所爱的那些人。而这正是问题所在,也是令他心痛的原因。他人生最后的几个月、几个星期,该属于谁?

目前看来,他将把余下的时光留给他的妻子、三个小孩,以及他最亲近的几个朋友。显然是该这样。但是,该被算进来的人却也是该远离的人,揭露一切也将同时引来更严密的监督。这么说吧,对他而言,他最后几个月将被放在一个超大的放大镜下检视,所有秘密无所遁形;没有不相干的外人;没有任何意外干扰。他将不得不向其余的生活告别,让一切告终。

毕竟,癌症病人通常不会搞外遇,对吧?

拉尔夫合上眼,疲倦地揉着额头。那些医生凭恃着他们的图表、扫描和统计,以为自己通晓所有知识。他们不知道在诊间之外,人生可是复杂得多。充满他们一无所知的变数,有着足以造成伤痛与悲惨的无数可能。

当然了,他大可以对他们倾吐一切。如他展示病躯般地陈述他的困境,然后看着他们窃窃私语、相互讨论或查阅教科书。但这么做有什么意义?这是个无解的问题,就像他的病没药可医。眼前每条路都很辛苦;他只能希望尽其所能地减少那些痛楚。

在一股突然的决心驱使下,他再度执笔:“欢迎这世界的新生光芒,”他在那张卡片上写下,“献上丰厚的祝福与爱,拉尔夫。”应该随卡片附上两夸脱的香槟,他很快下了决定,再请快递亲送。玛姬绝对值得更特别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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