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节 明末清初时期杭州的赏梅风尚(1)

我们之所以将清初杭州的赏梅风尚与明代并提,是因为入清之后赏梅之风上承明代余韵,不可截然分割之故。

杭州的梅花大盛于南宋,元代至明初逐渐衰落,明代中期开始复兴。但是,明清之际的赏梅风尚与南宋又有不同:一是由于临安是南宋的都城,宫廷苑囿、王公贵族的私家园林以及官府衙门内的官梅不论在规模还是在品种质量上都占有重要地位;而明清之际的梅花则以野梅和家梅为主,西溪一带的大片梅花,多为当地居民种植,他们称未经嫁接者为"野梅",已嫁接者为"家梅",法华山一带的梅花都是经过嫁接的,所以都是"家梅"。二是南宋的梅园最大的不过千株,而明代的西山梅、西溪梅的规模动辄数万株,规模要大得多。三是南宋时建的多数梅园主要是为了观赏,而明清之际以西溪一带为代表的土民植梅主要是为了赢利。四是南宋时期,由于王公贵族的参与,梅园多富丽堂皇,赏梅的方式也很奢华,而明清之际士人赏梅则无此气派。五是南宋士人赏梅,除一般审美情趣外,尚能多见梅之傲雪精神,而明清之际士人赏梅则多注重幽雅情趣,而梅之傲骨似不为士人所重。

一、孤山赏梅

1.孤山建置修复记

有明以来对孤山建置之修复前文已有述及,有佥事杭淮、钱塘令王钺、崔使君等先后重建放鹤亭;钱塘令赵渊、工部主事龚沆、员外郎韩绅先后重筑梅轩;杭守胡濬则重修处士墓。但如此泛泛一说,人们只能知其行,还不能见其心。不见人心,则不能生出感慨,何况孤山非徒以景胜,亦赖文兴。有事、有景、有文,所以有记。笔者不避繁冗,择记文两篇,盖可见时人之所思。

先看明中叶夏时正《重建和靖墓亭记》:

志行于一时,名流于百世。夫名不可以虚作也,或以爱憎而生毁誉,好恶以来褒贬,以伪为者,不亦得以行其私乎!迨乎历世滋久,是非既定,公论斯昭。褒必于其可誉,贬必于其可毁。天理常存,人心不死,孰得而诬也哉!

宋林和靖先生,在真宗时,隐居西湖之孤山。绕屋种梅,吟咏其下。当时知与不知,莫不曰:林,其隐者也。及梅圣俞序其《集》,谓谈道孔孟,趣向博远。会封禅,未及诏聘,不得施用。既老,不欲强起之,乃令长吏岁时劳问。由是观之,其非待贾而沽者欤!真宗甘心天书之妄,侈志封禅。一时逢迎附合,虽以寇准、王旦,犹希承之。旦临殁,以不谏天书,遗令削发披缁,不得殡于正寝。而先生易箦之际,乃有"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之句,庶乎正而毙者欤!

墓在孤山。高宗建四圣延祥,尽徙僧舍民庐,诏墓勿迁。贾似道尝立墓祠。前元儒学提举余公谦重修,而今废亦久矣。墓亦不知在何所。俗传在今三贤祠东北麓,土堆隐起,上有老柏一本,郁然苍翠为是。乃成化十年甲子,郡守郴阳李侯端,稍为芟薤草莱,欲建亭墓上,勿果。去年,工部主事建安龚君沆,使节莅杭,访余巢居阁,颇语及之,慨然捐助。龚君去,而员外郎古胶韩君绅来,从臾成之。太仆丞四明金君浞,篆"鹤言梅梦"四字匾于亭楣。南京刑部郎中项君麒,正书"宋林和靖先生墓"七字,勒石树之亭中。

嗟夫,隐与仕一道,岂二乎哉!君子隐居求志,行义达道。隐而不仕,非有所恶也。仕而不隐,亦非有所恶也。恶乎仕而行不由乎义也。行不由义而仕,逾垣从而乞墦,以醉饱也。逾垣乞墦,君子所不由也。此长沮桀溺之隐,得无见及此乎!惟长往不返也,斯过矣!其视逾垣乞墦,不亦霄壤。已乎!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土苴富贵而饴甘贫贱,行不以义,其能之乎?沮溺过矣!其有迹迩沮溺而贞不绝俗如先生者,义耶?非耶?去今五百年,斯名永长者,如龚、韩二君,时乎仕也,其于先生,旷世而相感焉。誉乎?褒乎?一定之论,谓可诬乎?是用书石之阴,以告来者,尚嗣续焉。庶几斯亭之不替也。

夏时正(1411-1499),字尚一、季爵,晚年号留余道人。祖籍慈溪,随父迁居塘栖。明正统十年(1445)中进士,授刑部主事。景泰初升任刑部郎中。成化五年(1469)任南京大理寺卿。颇有政声。后称病乞归,隐居西南山(今云会乡),甚贫。布政司张瓒为筑西湖书院居之。书院火,归慈溪。弘治十二年(1499),布政司杨峻迎还杭州,住归锦坊,颇有著述,成化年间的《杭州府志》便是由他编纂而成。本文所论在进退出处,这是士大夫们极为关注的问题,归隐与出仕正反映了他们内心的矛盾。这恐怕也是为什么出仕之人热衷修隐士之墓的一个原因。

再看崇祯陈继儒《重建放鹤亭记》:

宋承五代余,至咸平、景德,朝廷始无事。能容二三隐君子,点缀太平,如陈抟、种放、魏野以及孤山之林逋是已。余尝读其诗,因考其世。有赐粟帛劳问者,真宗也;赐谥和靖先生者,仁宗也;建延祥观诏徙诸墓,而和靖墓独留者,高宗也;生而唱和,出俸钱以新其庐者,太守王随也;殁而服缌麻,哭葬于庐侧,刻临终绝句纳之圹者,太守李咨也。林翁本布衣,逗漏声光,渐渐为朝野所物色。粟帛轩车,贲相望于岩穴,岂不婚不宦人之始愿哉!计无可谢客,则放舟于山青水碧间。而家童纵鹤报之,不得已复还矣。予尝笑童与鹤不解事,而又多事。山不深林不密,加以三百六十树梅花,如桃源引入渔郎,而和靖乌能拒客也?虽然,今有司迫于功令,埋没催科中,公署胶庠,不蔽风雨。和靖山泽臞,谁暇过而问焉?吾曾由西泠策杖访之,遇老僧叩曰:"揭曼硕建处士桥安在?"曰:"但见断沟耳。""王庭书'和靖先生墓'五字,王眉叟、张伯雨作祠堂、庖湢安在?"曰:"久蔓荆榛中,皆零星残碣耳。""李祁结巢居阁于群木之表安在?"曰:"仅存数武坛■耳。""余谦构亭,亭圮。而李端、李钺新之,有是乎?"曰:"非其故址矣。""郡人于冕、沈恒种梅绕墓,陈子安送一鹤为山中司墓,无恙乎?"曰:"梅枯鹤化,游者寂寂矣!"若是,则孤山真孤,隐士可隐。而吾度和靖之灵,尚有不安于此中者,非恨其太寂,恨迩年西湖之太喧,又太垢也。魏珰祠初建第一桥,与孤山邻近。一片洁净地,罨为毒雾腥烟。双鹤有知,必且衔和靖之衣而远去之,以余膻不及为幸。一朝珰败,往时士大夫丧心涂面,称功颂德者,亟欲仆穹碑,铲去官爵、姓字不可得,独处士骨虽朽而名香。梅与鹤无一存,而圉圉皆有生气。孤山如故,冰山竟安在哉!崔使君重建放鹤亭于暗香疏影之内,直将湖山迩年之遗秽荡涤而祓除之。虽谓崔使君为和靖招魂可,为和靖招隐亦可,为和靖起懦而廉顽亦可。如此韵事,岂容复留以逊后人也?崔使君初宰崇仁,不肯作魏祠诗。借漕事中伤,遣缇骑提锒铛,逮至淮。四日闻熹宗晏驾,得生还。今皇帝赐环未久,分司浙中。操守峻,而诗文洁。和靖快心于使君,将无邀苏、白诸公拍肩把袖而还,嬉于此亭之上下乎?若种梅笼鹤,歌咏而流传之,代孤山拾遗补阙,则有使君之子殿生、徐仲麦、陈则梁、顾霖调、汪然明、吴今生在,皆鹤背上人也。是不可以无记。

陈继儒(1558-1639),字仲醇,号眉公、麋公,明末文学家和书画家,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屡被荐举,坚辞不就。他也是一位爱梅人,善画墨梅,画梅多册页小幅,自然随意,意态萧疏。曾隐居小昆山,得了隐士之名,而又因经常周旋于官绅间,遂为人所诟病。不管陈继儒是否真的隐士,景仰林和靖则是无疑的。在他的这篇记文中,以问答的方式讲述了孤山兴废的历史,也提及了一些鲜为人知的补梅人,如于冕、沈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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