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我就是不服”

“我就是不服”

在个人利益与社会良知面前,顾准毅然选择了后者。

曾两次被打成“右派”的顾准,每一次被批后都尝尽人间疾苦。尽管如此,他都能矢志不移,坚持对真理的探索。

前一次,顾准之所以与苏联“老大哥”起了冲突,无非是为维护国家权益与民族尊严,没想到,落到某些“革命群众”口中,却成了目无党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重要罪证。①

被下放到铁佛寺水库劳改大队后,顾准经常在半夜两三点钟,就被劳改大队长喊起来,在漆黑的夜色里,披星戴月,辛苦地翻地、种菜、浇水。他常常要一口气干到太阳下山,每天劳动时间长达十五六个小时。

尽管顾准已经患上了胸肋痛,再加上长期吃不饱,身体已十分虚弱,但在劳改大队长的压迫下,每次要挑100斤的重担。不久,他在连续挑粪与担菜时,扭伤左脚,并造成左股严重下挫。②

顾准第二次被戴上“右派”帽子,则是因为受到孙冶方“修正主义”事件的牵连。

那次,顾准又同样选择了坚持。

在河南明港时,吴敬琏就亲眼看到:不断有外调人员武斗逼供,要顾准作伪证,诬陷一位与他有过个人嫌隙的老同志,虽饱受皮肉之苦,顾准仍严词拒绝这种无理要求。事后,顾准对吴敬琏讲述他的遭遇时,谈笑自若,丝毫不以为意。

吴敬琏还清楚地记得,在一次无端指责顾准“偷奸耍猾”的“地头批判会”上,顾准冒着雨点般袭来的拳头,高昂头颅喊着“我就是不服”时的坚毅神情。

宽容的思想之魂

虽遭无数迫害,顾准从未因此抱怨他人。

即便是在“文化大革命”的狂热气氛裹挟下,对曾揭发过他的“罪行”的老同事,以及被迫同他“划清界限”的亲友子女,他都总是怀着体谅的态度,用社会原因来为他们辩解。

例如,1972年,顾准回到北京以后,由于妹妹和时任公安部代部长的妹夫阻止,顾准没能与年近九十高龄的母亲相见。人们对他的妹妹与妹夫这种不近情理的做法十分不满,顾准却说完全可以理解,因为妹夫他们只是一部巨大镇压机器的一个零件,身不由己,何况他们一家也是坐在火山上的呀。

曾有一位他的老朋友在“清理阶级队伍”时,用荒诞牵强的推理,“揭发”顾准在20世纪30年代就是执行“右倾投降路线”的“内奸”。1972年回到北京以后,顾准对他的这位老朋友却是多方照顾。考虑到这位老朋友的凄苦处境,逢年过节总是备下酒菜,约他共餐对酌。

当时,吴敬琏对此很不以为然。顾准却说:

“你真是不懂得世事。他的这种古怪的个性和奇特的思想方法,完全是由党内不正常的政治生活和逼供信的'审干'做法造成的。这套制度毁掉了他的一生。这种悲惨的人生遭遇,造成了他的古怪脾性,我们应当同情才对,怎么可以苛责呢。”

在吴敬琏看来,顾准就是一位“只服从真理,不管在感情上多么难舍难分,只要不符合'真'、'善'的标准,他都义无反顾地加以舍弃;不管是有多大权势的显贵,只要是有悖于真理,他都理直气壮地加以反对”的人,是“一座巍然屹立、高耸入云的山峰”。

而且,“不管是在天赋的聪明才智方面,还是在道德文章方面,我们都不一定能接近于他所达到的境界”。

吴敬琏笃信,只有像顾准这样,“有伟大的人格,有对民族、对人民高度的责任感和为人类争取更美好的未来的使命感,才有可能在那十分险恶的政治环境和极其艰苦的生活条件下,孜孜不倦,勇敢地进行只有后代学人才能认识其价值,甚至完全有可能永远湮没无闻的历史探索”①。

有良知、有品节,能为真理、为正义奉献一切,顾准当之无愧是富有灵魂的当代思想典范。

“莲”“兰”之寓

顾准如斯,孙冶方又何尝不是这样。

“文化大革命”期间,孙冶方也被人从农村给揪了回来,对他进行了无休止的批斗。当时,康生、陈伯达等早已将他划定为“中国经济学界最大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者”,无论孙冶方是“死老虎”还是“活老虎”,都要号召“全党共诛之,全民共讨之”。

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把孙冶方押上“历史的审判台”,进行了一番接着一番、一轮接着一轮的“文斗”加“武斗”。什么低头、弯腰、“坐喷气式飞机”、挂牌游街,这些都成了家常便饭。但孙冶方又何尝不是始终坚守良心底线,未因自己精神和肉体上遭到的这些野蛮而粗暴的残酷折磨,而有所屈服。②

从顾准与孙冶方身上,人们看到了一种知识分子的气节。这种气节,在屈原身上体现过,在司马迁身上体现过,在文天祥身上体现过,在于谦身上体现过,在林则徐身上也体现过,后来又在吴敬琏身上体现着。

吴敬琏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分别起名为“吴晓莲”与“吴晓兰”。

在女儿晓莲写的《我和爸爸吴敬琏》一书中,记载了这样一个细节:

“进大学后不久的一天,18岁没事找事的我,突然对'晓莲'这个俗名失去了忍耐,鼻子往上一翘,哼出了'舒夏'这么两个字来给自己做名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鼻子的灵感来自当时正流行着的一首朦胧诗。

“我自己做了又朦胧又诗意的重新命名之后,第二步当然就是要让别人承认。首先告知同学们,然后就写信回家通知家人……

“同学们受到我直接的行为强化,很快就叫起了那个新名字。家人那边,却只有爷爷尊重我的意思,下封来信上已经写着'舒夏同学收'。其他人却对我的宣布置若罔闻。

“我很生气,再次写信回家,要求他们尊重我的决定。爸爸很快给我回了信,不记得他的信封上写的是我的哪一个名字了。”

在信里,吴敬琏对女儿晓莲说:“你坚持要改名字,我心里不是滋味。晓莲是我给心爱的女儿起的名字,当你还是个婴儿时,我们把你抱在怀里,我们抱的是我们的晓莲,我们喂你吃饭时,我们喂的是我们的晓莲,我们给你洗澡时,也叫你晓莲。而你现在却不让我们叫这个名字了……”①

事实上,“莲”与“兰”,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正是有气节的知识分子最佳的表征。

看来,吴敬琏当初在给女儿们起名字时,本身就蕴涵着无限的寄托。

①高建国:《拆下肋骨当火把--顾准全传》,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78-382页。

②吴敬琏、邢小群:《我与顾准的交往》,《百年潮》1997年第4期。

③高建国:《拆下肋骨当火把--顾准全传》,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436页。

第一部家族传统

①李城外:《1968年:中国“五七”干校之滥觞》,《中华儿女》200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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