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旧时行履处
第一次见到净慧老和尚,是在柏林禅寺普光明殿前。
我和几位朋友跟随熙熙攘攘的人群游览柏林禅寺,看过赵州和尚塔,来到普光明殿前。这时,有人说,净慧法师来了。
引颈望去,一位长者,白净面皮,身着僧衣,一脸慈祥,从远处走过来。他的目光久远,他凝眸的世界,似乎与我们这些匆匆过客并不相关。见他走近,我和同行者一起双手合掌。他也微笑着合掌还礼。
有人要与他握手,老和尚停下脚步,微笑着和想握手的人们一一握手。握手者掏出名片递上,有人介绍与老和尚握手者的官衔、身份。
与老和尚淡然的微笑相比,世人所孜孜以求的用职务大小或钞票厚度来证明的浮名,其实是一种累赘。那些称谓,那些浮名,在老和尚眼里,是远离了生命实相的过眼云烟、镜花水月,不过是一种临时的现象、一个稍瞬即逝的名词而已。
握手已毕,净慧法师依然合掌:“阿弥陀佛,请各位到后面随喜吧。”
言罢,悠然自在的他,垂下长袖,飘然而去。
望之俨然,即之却温。
十余年来,净慧法师和他倡导的生活禅,在国内佛教界影响甚巨。凡是参学生活禅的人,总想对净慧法师多了解一些。
1934年,一个冬日。一个一岁多的婴儿被抱进湖北新洲汪集镇仙姑庙。
“哇——哇——”婴儿响亮的啼哭声,打破山门的寂静。当家的比丘尼海善法师从来人手中接过婴儿。仔细审视,她发现,这孩子虽然面色焦黄,四肢细瘦,但深陷在前额下的两只眼睛却虎虎有生气。她脸上不由地露出几分欣喜。侍立在旁的孩子父亲,见此情景,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这襁褓中的婴儿,就是后来的净慧法师。
因为家贫,他一岁六个月时便被父母送进庙里。
汪集镇仙姑庙是乡下小庙,管庙的海善、仁德二尼师原本也是穷苦人,她们心地非常善良,为这个婴儿起名“如意”,盼望他一生万事如意。
春去秋来,小如意渐渐长大。庙里做法事,他在外面听,早晚烧香也能上前帮个忙。
1948年,十五岁的如意前往武昌普渡寺,求受沙弥戒,得法名“净慧”,从此开始正规的寺院生活。
1951年初,听说禅门宗匠虚云老和尚驻锡的广东云门山大觉寺开坛授比丘戒,净慧法师兴奋不已。能在虚云老和尚门下受戒,该是多么荣幸!
怀着无限憧憬,十八岁的净慧法师不远千里前去求戒。
虚云老和尚没有马上答应传戒之事,他给了净慧法师一把锄头、六斤花生种子和一亩荒地,让他先去种地。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验之后,虚云老和尚发现净慧法师是个好苗子,终于答应,让他在云门寺受比丘戒。
1952年,净慧法师成为虚云老和尚法嗣,老和尚为他起法名“妙宗”。虚云老和尚教导他:“人生在世,无论士农工商,欲求不虚生浪死作一有用人物,首要立志高尚。盖志高则趋向上,人格自高;志卑则趋向下,人格自卑。”
受戒后,净慧法师有幸随侍巾瓶,为虚云老和尚作侍者,其后在寺院里任副寺、监院等职,并接传虚云老和尚的法脉。师从虚云老和尚之后,净慧法师对于老人的言教事迹,有所留心。
1956年9月,中国佛学院在北京成立,虚云老和尚鼓励净慧法师前往报考。
净慧法师没有辜负虚云老和尚的苦心,顺利通过考试,成为中国佛学院第一批学僧。他学业精进,才与日长。普通班毕业后,他又继续向上,成为中国佛学院首批研究生。
1959年,虚云老和尚进入涅槃的消息传来之后,净慧法师大恸,痛悼之余,为报师恩,他着手汇集、整理虚云老和尚的法语、诗词、开示。
1962年,虚云老和尚圆寂三周年之际,由净慧法师编辑的《虚云和尚法汇续编》付梓流通。谁也没有想到,这本装潢并不精美、印量不足百册的油印小册子,给净慧法师带来的却是无穷的灾难。
1963年9月,净慧法师被打成右派,强迫到乡下,进行劳动改造。
烟波淼淼无处寻,此去春秋十五轮。保任参禅从不辍,冬雪化时满目春。
回顾这段经历,净慧法师说:
我过了十五年的右派生活。尽管我最好的时间在这十五年度过了,但是从人生的经历来讲,这十五年我现在还在受用。我能够有现在这样的胸怀和体魄,对各种事情能够有一定的经验,包括盖房子、种地、待人接物,这些经验都是这十五年中积累起来的。我很感谢这十五年。我的感谢绝对不是讽刺,确实是从内心里表示感谢。这十五年中假设我不是右派的话,作为一个年轻人,对自己把握不住,不知在十五年当中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在中国佛学院读书,要毕业的时候就打成右派了。尽管在那里读了九年书,实际上并没有拿过毕业证。“文革”期间,很多同学正正反反都牵连进去了。我因为离开了北京,所以没有卷入文革的是是非非之中。
1977年有个52号文件。那时邓小平主持党和政府的日常工作,对全国所有的右派、五类分子一起摘帽。因为我的档案被转来转去转没有了,没有机会摘帽子。52号文件以后,有人问我说,所有的五类分子都摘了帽子,怎么你的帽子还没有摘啊?我说我也不知道啊。他们就叫我去找。我只好硬着头皮到我家乡县里的统战部,找来找去说档案没有了,而且名字对不上号。我原来的名字叫净慧,文化大革命反对封资修,宗教迷信的名字更不能要,就起了一个名字。我俗家姓黄,村里的乡亲父老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黄建东。所以人家只晓得有黄建东,这净慧到哪里去找呢?终于找到黄建东的档案,黄建东没当过右派,只有净慧当过右派,两者对不起号来。结果怎么也找不到我被划为右派的档案。不管有档案没有档案,既然是右派,就给摘了帽子。这是1977年冬天。摘了帽子以后,1978年就不要参加劳动了,我在一所中学教了一年书。1978年冬天,中央统战部有一个调令,要把我调回北京。
1979年,过了春节,大概是2月8号,我离开家乡准备重返北京。在这里,我想讲一个关于养我的那位比丘尼的故事。1950年,她被迫还俗,后来生了一个孩子。不管她是否还俗,她都是我的恩人,是养我的母亲,我总是这样认为。我落实政策回北京之前,先去她那里辞行。她非常依依不舍。她对我说:“你这一去很久不会回来了,我的身体又不太好,希望我去世时你能在身边就行了。”我说:“你要有病,打个电报我就回来。”她说:“我恐怕你回不来。你要不在身边,我这一辈子出家一场就等于是白辛苦了。我非常希望我闭眼睛时你能够在身边。”这是她正月初四晚上说的话。正月初五我就准备离开她,回到我自己的老家去。第二天早上九点左右,她做了饭让我吃。我就背着小书包离开养母的家。我走出不到二十米,她就从坐着的椅子上躺下去了。他们赶快叫我回来。我回来一看,她全身出冷汗,就把她抱到床上。这时是十点左右。到下午三点,她就去世了。虽然她不是我亲生的母亲,但她这种依恋之情使我非常感动。我没有想到在我要离开她的时候,能够使她的愿望得到满足。我在那里为她助念、入殓、送她上山,然后才离开。她的愿望实现了,我也最终报答了她抚养我一场的恩德。这件事使我对人生的感触特别深,尽管那时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人与人之间的这种情感,在生离死别之际有这样的感应,对我有很大的教育。
1979年,政府改变宗教信仰政策,净慧法师得以抖落一身旧风尘。
1979年,我回到北京住在广济寺。那时我已经四十五岁了,一切都得从头学起。在十五年的劳动中,我所有的书都给烧掉了,仅仅留了一本功课本和范文澜所定的《中国通史》。到北京后,一切从头开始。尽管我在佛学院待过九年,本科、研究班、研究部都待过,但那时的学习以搞运动为主,没有很好地系统学一点东西。我现在挂了很多的名堂,这个主编,那个主编,实际上我肚子里并没有什么墨水,不像现在这些法师,有好的环境,能够在国内学习,又能够到国外留学,能受系统正规的教育。我对他们的学法因缘,实在是非常羡慕。我自己从青年时代一直到中年时代,都处在国家社会大变革的时期,没有很好地学习求法的因缘。
1987年10月,时任中国佛协常务理事、《法音》杂志主编的净慧法师,陪同“日中友好临黄协会”第七次访华团,参拜河北赵州柏林禅寺赵州祖师塔。目睹祖庭废圮,净慧法师不禁热泪满眶,吟出“寂寂禅风千载后,庭前柏子待何人”的感伤诗句。
1988年,河北省委统战部礼请净慧法师来河北。是年,河北省佛教协会成立,净慧法师被推举为会长。同年,河北省政府批准柏林禅寺作为宗教场所开放,交河北省佛教协会管理并筹资修复。
百废待兴,然而筹集资金,并非易事。净慧法师沿门托钵、十方募化,从中国内地到香港、台湾,到美国、法国、泰国、新加坡、日本,行程数万里,感动各方善信。之后,十五年辛苦,平台涌楼台,法幢得重竖,一座崭新的柏林禅寺,耸立在世人眼前。
中兴后的柏林禅寺,占地八十亩,由山门到万佛楼,前后共有五重殿宇,建筑面积达一万五千多平方米,规模之巨,冠华北之首,被誉为“京南第一名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