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中学和大江义塾①(1)

中学和大江义塾①

中学的同学们,每谈到志愿,不是说我要做什么吏,便是说我要当什么官。当官为吏是他们唯一的人生目标。而我却认为官吏都是强盗、是坏人,视之为自由民权的敌人。所以与其说他们讨厌我,毋宁说我更讨厌--不,不如说蔑视他们。可悲的是众寡悬殊,四面都是官军,只有我一个人是贼兵。不仅不能进求一战,还不得不经常退居于防御的地位。并且在教员当中还有两个梳发髻的神风连②的余党。尽管他们是温厚诚笃的君子,但在我这胸怀狭窄的自由民权者心目中,觉得受他们的教诲,就如同向敌人求怜乞食一样,非常不愉快。于是在四面楚歌声中,我想出了一条妙计,托辞说服母亲,想从这个环境逃脱出来。逃到哪里去呢?目的地就是位于诧麻原头③的大江义塾。在当时顽固守旧的社会中,唯有它别树一帜,鼓吹自由民权思想以培养人才。

大江义塾是德富苏峰④先生创办的私塾,于是我就成了苏峰先生的弟子。先生是自由民权主义的鼓吹者,他采用极端自由放任的教育方法。先生不准弟子们称他为老师,令直呼他的名字。因此我们不称德富老师而呼猪一郎先生。课程虽由教员和猪一郎先生规定,却没有制定任何塾规,因而学生们便自己议定了塾规。这就是所谓"自治之民"了。同学们莫不乐于遵守塾规,奋勉学业。有的凌晨即起,足踏寒霜练习击剑;有的三更夜半,卧在被中探头读书。既有淇水老师⑤手抚白髯坐在破席之上讲授《道德原理》,又有猪一郎先生口沫横飞地讲述法国革命史。而且每逢谈入佳境,学生们便不由得呼啸起舞,甚至有拔刀砍柱者。尽管如此,猪一郎先生对这近乎狂乱的举动,并不制止。难怪我有脱出重围回到家园之感。特别使我惊异的,是每星期六举行讲演会的情景,不仅是年岁大的学生,甚至十二三岁的黄口孺子,也成了讲坛上的辩士。人人以辩士自居,理无不可,但其滔滔雄辩,却使人惊异。滔滔雄辩亦不足为怪,而其口中竟常征引罗伯斯比尔、丹顿、华盛顿、克伦威尔诸人的事迹,摭拾柯布甸与白莱特⑥的学说,眉飞色舞、反复驳难,真使一派天生的自由民权家也为之逊色。我当时虽也自认是自由民权家,唯仅知自由民权为好事,所谓大将豪杰与贼军叛徒者,与自由民权并不背离而已。至于其他,就不大了了。更何况什么克伦威尔、罗伯斯比尔、柯布甸、白莱特等,简直毫无所知。所以我虽然很想登讲台发表议论,却又无话可讲,于是唯有装病推托,或借辞登山郊游来逃避。我这天生的民权家,至此可谓技穷计绌了。

不错,大江义塾的确是我的理想之乡,不,是处远比我的理想更进一步的自由民权的天国,因此我非常庆幸能得其所。只是,星期六的演说,是我唯一担心的事。托辞患病只能逃避两三次,到了五六次也就不好意思了。那么主动地登上讲台吧,怎奈又无话可讲。于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短处,便自创一说道:"人到了必要的时候都能成为雄辩家,但是,事先练习,却不过是优伶之所为。"我这样高抬自己,才得维持自己是天生的自由民权家的声价。而这种论调终于变成了我的新信仰,并进一步把修炼文章也归纳到这个理论中去,而放弃了钻研。我的文章所以拙劣,是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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