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范先生为叶灵凤出版了三册《读书随笔》。他过去在香港见过叶灵凤。那时很多人对叶灵凤有误解。香港陷落时,叶灵凤没离开,还在报上发表有关文艺知识的小文章,有人就骂他是汉奸文人。可是范先生说他不是“汉奸文人”,而只是个“文人”。文人要吃饭,只好写文章。他没写过汉奸文字。范先生还说,叶灵凤的小品文写得好极了,没有人像他那样认真、细心地写这样的小东西。
这三本书出版时,叶灵凤已经去世十三年了。封面是范先生设计的,每本用了一幅比亚兹莱的插图,看上去很有西洋书的味道。这是因为,书中有四篇关于比亚兹莱的文章,分别介绍比亚兹莱其人、其画、其散文、其书信,可见同样善画的叶灵凤对比亚兹莱很感兴趣。三册书一册是绛红色,一册是蓝色,一册是米黄色,但印刷厂老是印不准。书印好后,范先生约请在京的叶灵凤的老朋友们专门聚了一次,并请他们在特制的毛边本样书上签名纪念,有夏衍、叶浅予、柯灵、冯亦代、吴祖光、楼适夷、萧乾、郁风等。签名上面的题记是黄苗子写的。
后来,范先生去香港时看望了叶灵凤的夫人,她很感激,送给范先生几本叶灵凤留下来的藏书,是20世纪初英国、法国和美国出版的有关插图和书籍设计的书,书的封里都贴有叶灵凤的藏书票。这枚藏书票漂亮极了,是凤凰和满版的图案,可惜不知作者是谁。台湾吴兴文要出版有关藏书票的书,看中这一枚,范先生从其中一本书中揭下一枚交给他。吴兴文高兴得像拿着宝贝一样走了。
上世纪80年代,我曾读过一本《为书籍的一生》,很喜欢。这本书是俄国近世大出版家绥青的自叙。许多俄罗斯的伟大作品都是他出版的。绥青只在乡村小学读过三年书,他不会写严格的自传,只是晚年记下的一些往事的片段。作家富曼诺夫(小说《恰巴耶夫》的作者)读了这些片段后说:“它的内容太有趣了,哪怕是用来写一部小说都行。”书稿1922年交给苏维埃出版局,但直到1934年绥青去世后才出版。我认识范先生后才知道这本书的中译本是经他的手出版的,还在他家里见到了漂亮的俄文原版书。
范先生最早拿到这本书是1961年,先请懂俄文的朋友翻看,了解大概后即交与三联书店多有合作的翻译家叶冬心先生翻译。1962年7月开译,1963年1月译毕。接读译稿后,范先生给叶冬心写了一封信,信的开头说:
春节以前,收到您寄来的绥青回忆录的译稿,我们一口气读完了它。它真是一部很有趣的书。今天上班,我们就把它发排了,打算早一点印出来,因为我们出版界里也已经有很多人知道这部书了,都想读它……
信中范先生还请叶冬心补译一篇附录,内容是关于出版柯罗连科的《马卡尔的梦》的插图的。“尽可能把书籍装潢得漂亮一些,是绥青的工作特色。现在我们在出版工作上,对书籍的插图也还没有给以足够的重视。因此,把这篇译出来给大家看看,可能是有意义的。”
第二天范先生又给叶冬心写了一封信:
昨天寄上一信,有个问题忘了写,就是书名用哪一个?现有三种意见:
《把生命献给书》、《为书籍而生活》、《为书籍的一生》。
我们打算采用最后一个……您所拟译的《把生命献给书》,似乎说得过重了一点。您的意见如何?
叶冬心欣然接受了范先生的意见。此书于1963年出版,封面和插图均照原样印制,上市后,得到读者极大好评。
二十多年后,三联书店重新出版《为书籍的一生》,已离休的范先生看到样书,很不满意,当即给店里写了一封信:
我见重版本《为书籍的一生》删去了其中的彩色插图,不知何故?是找不到版子、原稿,还是偷工减料?
……一本书的插图,再版时随意删除,这不是一个严肃的出版社(而非书商)所应当做的。须知,书的插图是一本书的不可少的部分,当初编入是有道理的。买书的人绝不愿意自己买到的书是残缺的……
他特意把自己保存的俄文原版书送到编辑部,要求他们拍摄彩图,以便再印时恢复书的原貌……
我忽然想到:范先生的经历与绥青有某些相似之处:同样只读过几年小学,同样十五六岁偶然进入出版业,同样生活在一个黑暗与辉煌交织的时代,同样靠自学和勤奋成就一份大事业,同样在出版实践中结识许多作家学者并成为好朋友,同样有为普通大众出版价廉质良的图书的梦想和强烈追求,还有一点——同样“为书籍的一生”。
二〇一〇年九月十四日,范先生因肺功能衰竭,在北京去世。在最后的日子里,他还在编书。
写于二〇〇九年十月,二〇一〇年十月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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