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镇江有好几家书店。上小学以前,我没有进过书店。那时只知道看小人书,书摊上租来的,或者跟邻居借的。
念私塾识字多了,就看“七字语”,大概就是弹词之类,油光纸印的,薄薄的几页,两三个铜板一份。卖七字语的,在街上边唱边卖。七字语讲的多是才子佳人,忠臣奸臣,皇帝侠客。我一点也不感兴趣,也看不大懂,只是好玩,手上有“几本书”,翻来翻去。像蚂蚁一样的小字,密密麻麻,看多了会伤眼睛。很快我就把它摔在一边了。
可是,哪里有好看的书呢?不知道。也不知道什么是儿童读物。
到八九岁,我是小学生了,开始上书店。书店多在城外西门大街一带。去得最多的是鱼巷那一家,去买上海中华书局的《小朋友》周刊,主编王人路或陈伯吹,至今还记得这两个名字。前天报上说《小朋友》八十周年纪念,它还在出版,不知道现在的《小朋友》什么样子,我倒还想看看小时候看过的《小朋友》。
再往后,看商务印书馆的《儿童世界》,郑振铎主编,是给高年级学生看的。镇江有个商务印书馆分馆,卖《儿童世界》。
鱼巷那家书店还卖一折八扣的书和新文艺书。“一折八扣”,定价一元,一折是一毛钱,再打八扣,只卖八分钱,挺便宜。都是翻版书或盗版书,印得马虎。书很杂,既有《笑林广记》、《今古奇观》、《老残游记》之类,也有新文学作品,如鲁迅、茅盾的小说。正规出版的文艺书,北新书局、新中国书局出版的书,放在玻璃柜里,定价贵得多。记得有巴金的《电椅》、施蛰存的《梅雨之夕》,我买不起。
开在城里的一家书店,门面对着去体育场的那条路。在这里可以买到上海出版的文艺杂志、画报,电影画报最好卖,人们喜欢电影明星,像胡蝶、阮玲玉、王人美、高占非、金焰这些大明星。我喜欢韩兰根,还有外国的卓别林、劳来和哈台。
西门大街有家镇江书店,门面很大,老板姓童,回民,我在回民学校穆源小学读书,他见到穆源的小学生,很和气。镇江书店卖的书档次比较高,文学家的作品,这里都有。快要过年,店堂里热闹起来,学生来看贺年片,买贺年片,七嘴八舌,吱吱喳喳。贺年片印得很讲究,有图案,有的还印上洋文,买的人大多不识洋文,收到贺年片的人大概也不识。
在镇江书店,我认识了店里的一位店员贾福康,他大我六七岁。一九四九年他去了台湾,多少年后打听到我这个小友还在人世,一九九三年,他带着家人专门来北京看我,我们称得上是知己,莫逆之交。我写过一篇《买书结缘》,讲我们的故事,收在我那本《我爱穆源》小书里,丁聪画的插图。
小学快要毕业时,在两位思想进步的老师沙名鹿、周坚如的影响之下,我看起了韬奋先生编的《大众生活》周刊,是在西门大街中国国货公司文具部买的。这时贾福康已由镇江书店转到国货公司当店员,在文具部,我常去看杂志。在那里还看到李公朴先生主编的《读书生活》半月刊。后来我在汉口读书生活出版社当练习生,见到李先生,这个出版社就是李先生创办的。李先生非常爱国,年轻时在镇江一家百货店当过店员,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知道我是镇江人,格外亲切,摸着我的头,用镇江话问这个,问那个。
伯先公园对面有家小书店,“七七”抗战爆发不久,我在这家书店买到一本小册子,斯诺的《毛泽东自传》。天很热,我一头钻进洗澡堂,脱了衣裳一口气把它看完。我知道了中国工农红军,知道了两万五千里长征,也知道了毛泽东。我的心、我的思想越飞越远。书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没有想到,这一年冬天逃难到汉口,我进了读书生活出版社。更没有想到这个出版社是共产党领导的。从此,读书生活出版社成了我的家,我的学校。我在这里工作、生活、学习,从一个幼稚的孩子,成长为懂得如何做人,会办点实事的工作人员。我在这里见到罗炳辉、彭雪枫、章汉夫、许涤新、潘梓年、周立波、舒群等共产党员和作家,他们很喜欢出版社的几个年轻人。一九三八年,我成为党员发展对象,一九三九年春节被批准为中共党员,此后一直做出版工作,一辈子吃书店饭,直到退休。
前年,三联书店出了一本《书店风景》,作者是个在国外跑书店的人,她带大家去看欧洲和美国的大大小小书店,书里有许多照片,看了仿佛身临其境。在我的记忆之中,在我的梦里也有一道书店风景,那是六七十年前小时候看到的书店风景,一个热爱书籍的孩子看到的书店风景,难以忘怀,一闭上眼睛就能见到。
二○○二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