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回忆录:
我的舅父是母亲家最小的孩子,比我大不了几岁。他当时正在桂林读书,他怕熬夜会影响我的发育,就想方设法给我另找了一个线毯家具工厂做学徒工,那里的劳动比照相馆轻一些,主要是睡眠的时间多了一些,其他的好处是绝对没有的,而精神上的感受和在照相馆时同样的压抑和不平。
在我学做玻璃镜画时,要用氟化氢刻玻璃,然后用还原剂将硝酸银还原为银质吸附在玻璃上。我懂得些化学知识,而我的师傅连氟化氢、硝酸银等化学名词都叫不上来,只能以土名称呼,把硝酸银叫银粉,把还原剂叫白药。他们奇怪为什么硬玻璃这么容易被神刀刻画,他们以为"氟化氢"是"轻"一点的"福",是神给的。这些情况让我哭笑不得,开始从心里看不起那些师傅。但对这些粗鲁无知的人又不得不叫师傅,听其支配与使唤。虽然我知道这些苦出身的师傅由于家贫没上过学,但他们对我不断地无理斥责还是使我愤怒,使我不平。
简单的技术,学徒竟要三年才能满师,三年后才能拿到微薄的工资,我们是实实在在的廉价劳动力,体会到剥削的含义。我这个有点知识的少年,怎可能心甘情愿地忍受这种极不合理的环境。辛苦干了许多工作,所赚的钱都只是肥了老板。和照相馆一样,除吃饭外什么也没有,衣服也不给,小地方没有工作服,穿自己的衣服,给老板干容易磨损的活计,还不许你穿得太破旧,为端稳学徒这碗饭,只能千方百计去弄套不太破旧的衣服为老板撑门面。其他劳动保护用品一概没有,那时,我千般苦都可忍受,但没有几块钱工资,不能帮姐姐养活弟弟。
又求了多少人,我才在平乐找到一个银行杂役的位置。杂役工又叫"听差",听差的社会地位比学徒更低。我本来受过一些中老年工人的影响:"穷要穷得硬",不愿做被人呼来唤去的听差。但为了能有几元钱帮助养活弟弟,我最终还是做了这个最低贱的差事。扫地、擦洗、倒痰盂等繁杂的劳作,我已不觉得繁重。他们使唤人时不开口,敲"叫人铃",慢了些,就要受斥责。开饭时,听差得在餐桌前伺候。我干着这些事,心里总是有些疙瘩,甚至有痛苦的感叹。
在银行,我对社会有了更多的接触。在工友中,有一个实际是搞警卫工作的人(有些像现在的保安),是个兵油子,对上司很乖巧,对工友们总想占些便宜,大家对他只是勉强应付,而有一些正直、倔强的中年工友常常和他作对。这些穷得硬的人,没有奴颜卑膝,没有拉拢交结,没有投机取巧,只凭自己的劳动吃饭。这些人,对我是很有影响的,使我感觉到了应当亲近什么人,疏远什么人。我的母亲和姐姐都是十分善良的人,使我能去学做人的样子。
我还看到很多银行职员不但无能,还偷懒,经常要我做一些他们分内的工作,比如叫我抄填一些表格,翻译电报。当时没有密码,只有简单固定的电码,我记性好,不久,电码都逐渐记熟了,不用翻电码本就能把电文写下来。能给那些办事员减轻工作,他们很满意,每月给我六元工资外,另外又给了三元津贴,也给我减少了一些杂役活。
那时,能上初中的人很少,我也算是一个小小的知识分子,对身边的事和人,比其他工友同事有更多的敏感。看到那些没有多大能耐的公务员,月薪有几十元到百余元(银元),有些是靠裙带关系或文凭取得的。而我做这忍辱负重的生活,常被欺辱于无端,当然更增加了对现实社会的疑问和不平,徒增内心痛苦。
但是,痛苦并不能阻止打击的继续,正当我苦闷彷徨的时候,结识了一位富家小姐。她对我很友好,少男少女间很快产生了情感。我爱得很深,情绪拖得很久。
结局却如大多数穷小子和富小姐的故事一样,单纯的感情敌不住冰冷的算计,初恋的花朵很快凋零。后来我还是参加了革命,把革命工作当成了人生第一要义,才逐渐彻底地抛弃了恋爱至上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