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2)

     2010年3月最后一个星期的下午,这里一团寂静,停滞,安适。阳光嗡嗡细语,那是南方式的颓废,还有莲生记忆中的那个词:衰败。街上的一切都还在原地。泰和行还在卖杂货,莲生出

生的房子楼上,还半开着两扇古老的花窗,粤东会馆门前的狮子还是长着南方的脸相。

莲生要是当时不参加夜呼队,没有如此积极地参加抗日活动,也许他身上那种古旧的文雅之气会引导他成为一个小学教员?一个账房先生?一个地方小报的编辑?

那个少年轻快地走着。这个平乐少年,他将来还会为一个信仰而离家万里吗?

这个春天,当我前往平乐时,莲生已经九十二岁。他1945年随两广大队离开延安。最初两广大队的目的地是南下建立南方抗日根据地,牵制百万敌军。在长途行军的过程中,日本投降了,他们这支部队转而去了东北。莲生在万里行军中将膝盖中的软骨磨损殆尽,到老年时几乎无法站立。他在回忆录里写过这次历时半年的行军:

行军艰苦而紧张。我们常常为躲开敌人而整夜急行军,或者头一天下午出发,接连一个黑夜再一个白天,昼夜不停。那时条件简陋,连一个水壶也没有,行军途中渴了,就在路边的沟里舀一碗浑水,滴一滴随身带的碘酒就喝。有时情况突然变化,命令一下,哪怕是刚端起饭碗,没吃完饭,也得撂下碗,饿着肚子走。我在那时,能五分钟吃饱一顿饭。

后来到使馆工作时,需要讲究外交礼仪,花了好长时间,我才把自己吃饭的速度降下来。

从延安出来的时候,我还带了一些书。在行军途中,看完一页,撕去一页,以减轻重量,这是大家那时通常的读书方法。我在照相馆做童工时,得了风湿性关节炎,这样连续每天百余里的行军,要比别人多费许多力气。艰难的时候,自己就在心里默念着"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居然也走下来了,想起来真有成就感。

我的战友、同乡、西公(西北公学)同学钟光(广西大学学生)因为过度疲劳诱发心脏病,卫生员以为是感冒,让他骑毛驴随队行进,等拖到了太岳根据地医院,医生大发脾气,责问心脏病这么重,为什么不睡担架,那时卫生员的医务水平根本不可能做出正确的诊断。钟光到医院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

在赶往东北的路上,头顶上是美国替国民党运兵的飞机,我们则是凭两条腿。他们快,我们慢,但他们人少,我们人多。我们一路强行军,每天最少走九十里,多时一百三。一个月走了几千里,好不容易差几十里就要到山海关,以为不要再辛苦两条腿,可以乘上火车了。未料到突然接到上级指示,要我们往回走翻越长城去热河。

政局与战局就像一盘棋局,我们这些棋子需要按棋局的需要不断移动。

直到多年后,中共在战争时期的档案陆续解密,莲生才了解到,当年他和他的战友们走了整整半年,只是中共迷惑蒋介石的一种方式。

八十五岁时,莲生开始为我们几个孩子写回忆录,或者说,是我们怂恿他写,他那时开始就长住医院,生活充满局限。他年轻时代做过多年情报工作,从东北,到广州,以及后来的东南亚。他做过的工作大多至今未能解密,我们这些孩子,甚至我们的母亲都不知道他到底做过些什么。而他写的回忆录,即使语焉不详,也不能公开。怂恿他这般带着镣铐跳舞地写回忆录,我们不过是想让他因此找到打发漫漫老年时光的兴致。

莲生对日常生活毫无兴趣,除了喜欢旅游和游泳。但自从坐上了轮椅,两者皆废。于是,他终日握着一支红蓝铅笔阅读。他的回忆录断断续续写了六年,得六万字。

平乐对我来说,一直只是一个户籍上的地名而已。

莲生总是淡淡地说,家乡已经没人了,解放后,他将爷爷和姑妈接来我家一起住,好像已将自己连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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