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两头文人一位商

——《废墟守望者》序

汪中求

认识罗灵,是八年前的事情。那时,我们俩都算是商人,我在一家化工企业做老总,他开了一家广告制作公司,算是我的供应商之一。

我的工厂每年都要用大量的宣传品:画册、折页、单张、挂旗,样式繁多。企业不算大,品牌不算少。林林总总,各类宣传品不下百种。我对罗灵说:“你不用给我一种一种地报价,我们就打包签一个三年的合作协议,我所有的宣传品都由你负责设计、出样稿,每年给你一笔固定的费用,出一种和出一千种都是这么多钱。”罗灵本来就不是一个商人,只不过他会画画,此前在一所湖南的中专学校任国画老师,跑到广东就借支彩笔做点广告设计,维持生活。他觉得我的商业谈判方式跟他见过的客户很不一样,甚至根本不像一个做企业的,于是无论占便宜还是吃亏,就开始搅在一起了。

宣传品显然不在多,关键在于它传递出去的资讯是否精准。对罗灵我不着重于对他产品的审查,而在乎他花多少时间想我的事情。于是,我经常邀请他列席我的营销会议,与我的经销商喝酒,和我的营销骨干喝茶。工作需要种的树,却开出情趣相投的果。

他在湖南汨罗教书的时候,就经常不按常理出牌。他曾经带过一个全校最烂的班,接手的时候跟校长提出了一个特殊的要求:“只要我不让这个班给学校添麻烦,你就不要管我怎么带。”我也当过语文老师,还是教研组长,我觉得肯定不能同意,却不曾想他的校长居然答应了,怕是这个班长期以来根本就是一堆麻烦的集合。罗灵走进这个班的第一天,就跟学生说:“你们来到学画画的学校,又不想画画?是不是?那你们喜欢玩什么呢?打篮球行吗?”这些家伙一片叫好。于是罗灵天天带着他们打篮球。打了两天以后,罗灵就跟学生们说:“我同意大家天天打篮球,不画那个狗屁画了。但篮球打不出全校第一,我就把你们全部开了。”其实,调皮透顶的学生都是极有潜力的,憋足了劲儿,狠狠地练。学期末的全校篮球比赛,在这个有40几个班的学校,他们毫不客气地拿了个第一。拿冠军后,罗灵把校长请来给水帘洞的猴子们颁奖。在学生们群情激昂的时候,罗灵当着校长的面跟大家说:“我们篮球能拿第一,明年画画也能拿第一。你们说拿得到吗?”没有一个学生认为拿不到。学过教育学的我,深知罗灵真正吃透了教育法,也许他当时根本就没有读过一本《教育学》,他是凭他对人的理解,用正确的方法做对了事情。

由于名利双收的《细节决定成败》,我有勇气在北京创办了一家文化公司。自己埋头码字出了上十本书,和罗灵吃饭、喝茶、扯淡的时间就少了。就在这没有多少时间扯淡的几年里,他跑到广州美术学院读了个硕士,画画也开了窍。而且,猫在工农路十六号的烂房子里,一待就是五六年,方便面也吃了若干,画的画也全是工农路十六号的残破的旧厂房及厂房旁边的德胜河。说实话,小学只开语文、算术、劳动三门课的我,去巴黎的凡尔赛宫看《维纳斯》和《蒙娜丽莎》也只是为了照张相。我看不懂他的画,只知道那表现的全是中国五六十年代工业化的初级阶段,把他所有的画连起来似乎能读出中国无产阶级的一段历史。我知道,罗灵是爱上这个破地方了。我做不到,大多数人都做不到。

当然,这个破地方还是生活着很多人,在这里的有国有企业退休的老头,也有十几年前在这里下岗的妇女,还有蜷缩在德胜河边亲热的小情侣,有时也有一些画画的、码字的、谱曲的、雕塑的来这边傻待着。这些人的活法构成了工农路十六号另外一幅大画。没想到罗灵居然把这些鸡零狗碎都记录下来了,唯愿它也是一段历史的记录。

其实我不太关心罗灵在画什么、在写什么,倒是经常担心他怎么活。公司不办了,不给公司老板做狗腿子,哪来的收入?画是可以卖的,但我知道罗灵不会把自己的画卖给只认识钱的人,懂画的人又不忍心霸占他的作品,于是我得出了结论:我们不在一起的这些年,他一定是潦倒的。我的书都卖出了繁体字版、韩文版、法文版,挣了一些钱,但没有帮过他,我不敢用施舍来触动他文人的神经。曾经很想动员有钱的朋友,把他做“二奶”包起来,当然他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老大嫁作商人妇”也不成,但包他也花不了几个钱,只要保证他和他老婆、他两个女儿有饭吃,能上学,就行了,当然,在工农路十六号待着不动肯定是前提条件。但我终于没有说出口,太伤人了。

我看今日的中国,只有商人和官员才是人,文人应该不算人吧,和耕地的牛、被剪毛的羊、拉车的马算一类。我自认为算是小文人,因此我和罗灵就算两头文人吧。但我们还要活着,并且还有几个人围绕在我们身边活着。我们处在一个用金钱显示尊严的时代,所以我得从点商。我和罗灵,两头文人一位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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