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资本家爷爷(3)

所有人洗澡都在一个池子里泡着,档次的区别只在于休息厅的环境。那个最高级的中华厅现在看来也就是民工洗澡的环境,但在当时是有身份的人才能去的。就是中华厅,一间屋子也得装三十多个人,市面上再没有比这个更高级的地方了。

爷爷绝对属于健康池的VIP客户,因为他每次都带我去中华厅。后来长大一点儿了,不需要爷爷带着去,也不想大人陪着,就跟家里要钱,和我哥两人自己去洗澡。每次家里人给钱时都是按中华厅的标准给,两个人七毛钱,他们一般会给一块钱,这就包括了洗完澡后两个人再各来一碗馄饨的钱。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每次我和我哥拿一块钱去洗澡,都洗最便宜的一毛二的。我们这样做除了想把差价省下来干别的事情之外,另一个原因是我们那么大点儿的小孩子去洗三毛五的澡,别人看到会觉得特别奇怪,这种行径有点儿相当于现在“富二代”的所为。

濮存昕演了一部电影叫《洗澡》,我一直觉得非常亲切,它让我想起爷爷的澡堂。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老澡堂的水脏得没法看,跟豆浆一个颜色。我没见过几次健康池里的水是清的,除非是一大早去洗,只有那会儿的水才是清的。爷爷从来不晚上去澡堂洗那豆浆一样的水,他总是吃完午饭,睡了午觉之后,大概两点多的样子去。那时候水很清,他就溜达到健康池,与其说是去洗澡,不如说是去会老朋友。不仅是我爷爷,他的朋友也都在那个时间去,几十年如一日。

除非生病,爷爷每天都要去洗澡。他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除了洗澡没什么其他花费。按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三毛五地洗,在那时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我琢磨着,估计对于他那样的老主顾,也是有月票之类的优惠。

那会儿在澡堂泡澡,总会碰到有人唱戏。在那个空间低矮、灯光昏暗、蒸汽弥漫像水牢一样的地方,每天都有几个老先生唱着他们拿手的京剧段子,雾气深处传来的唱段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中。我喜欢京剧很大程度上是受爷爷和外公的影响。我外公也是戏迷。

那种老澡堂,越往里边走越闷,肺活量不大的小孩儿都靠外边洗,那些老先生却在最里边唱,而且声如洪钟。虽然我在那里洗了几年澡,却从来没见过是谁在唱。我只知道,被浓浓雾气包裹着的老先生每唱完一段,都会有人大声叫好:“好!再来一个!”老先生们在喝彩声的激励下,会像演员一样返场又来一个。就这样,一段接一段地唱下去。

我在健康池洗澡的日子大约持续了五六年,之后澡堂涨价了,三毛五变五毛,很快涨到了五块,再后来就记不清了。最后,健康池也拆了,那些雾气深处的业余京剧演员们想必也早已过世。

健康池是南京老澡堂的一个缩影,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很多老人一辈子的朋友、一辈子的回忆都定格在那里。我想,爷爷要是还在的话,看到那个池子被拆掉,他一定会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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