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离开瓦剌大营时,也先的热情让朱祈镇感觉到了这悲喜人生中难得的一抹暖色。车驾将行,也先设宴为朱祈镇饯行,他自己席地而坐,操起一面琵琶弹起了忧伤的曲子,让几个妻妾一起奉酒。末了,他让朱祈镇登上临时筑起的土台坐定,他率领部下、妻妾全都在下面跪拜,并献上一路要用的器用、食物。朱祈镇的车子启行了,也先率领部众送了大半日,直到车队走出了视野,他翻身下马,伏地大哭:“皇帝行矣,何时复得相见?”
朱祈镇很快就会感受到弟弟的冷淡乃至敌意,世态炎凉,人情浇薄,饶是贵为皇帝也不能幸免。
太上皇就要回京,该以什么样的礼仪规格来迎接?这是朱祈钰最费思量的问题。本来,蒙尘的前皇帝安全放还,正好见出上国威仪,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尽管去接来就是,像也先这样的北蛮就怎么也不会想明白为什么还要似迎似拒、欲迎还拒。而内中曲折正好见出中国传统政治的一个秘密。众所周知,本朝开国皇帝起于江湖草莽,其能国运昌隆承续至今,很大程度上乃在于以儒家传统的“礼”来规定、约束君臣关系以及家庭人伦,超出这一规定即为逾礼,即为大逆不道。问题在于,此次放还的朱祈镇身份特殊。早在一年前的九月,土木堡之变不久,郕王朱祈钰续登大宝,用真心拥戴的于谦他们的话来说,是“天位已定,宁复有他”了。那么到了眼下,用什么样的礼制来迎接这个昔日的皇帝,已经成为一个敏感的政治问题。
这个问题应该由礼部给出答案。在皇帝的直接干预下,廷议的结果是以一舆二马迎于居庸关,至安定门再换乘车驾。给事中刘福提出异议,嫌这样的礼制规格太轻。话传到皇帝那里,他出面解释说,昨天刚接到上皇来信,要我们迎驾的事一切从简,我们怎好违背他的意愿?既然这是太上皇的意愿,群臣即便心存疑惑,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却有个叫龚遂荣的千户不合时宜地发表意见,按照他的说法,奉迎的礼仪应该非常隆重,而且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今上应该学学唐朝时的肃宗,避位恳辞,这边恳辞那边坚授,如此数番往复,然后再受命,如此方显我中华乃知廉耻、遵天命的礼仪之邦。龚千户官职微末,本无上书资格,他是投书给阁臣高穀,也是高穀多事,入朝议事时竟带去了这封上书,与王直、胡濙等一同传看。王、胡二人对此人大胆言论极为赞赏,称这真是礼失而求诸野了。但要不要把这封上书送呈御览,以他们对圣意的揣摩,也知道万万不可。没想到一个叫叶盛的给事中知晓上书内容后,竟抢先奏告,说的虽非上书中的原话,大致意思却也八九不离十。朱祈钰获知后,索要这封上书,王、胡两人此时呈上去就显得有些被动了,但他们还是硬着头皮说,唐肃宗迎上皇的礼制,不妨拿来参考。朱祈钰不高兴地说,你们照我说的去办就行了,旨意已下,哪有再更改的道理。于是派太常少卿许彬至宣府,翰林院侍读学士商辂至居庸关,迎接太上皇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