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茗心(二)五月十五 夏至(2)

 

再从高处一路往下崩,宗教、艺术、文学……欲望、女人、性、毒品……感兴趣的无所不聊。聊到兴奋处,在酒精抑或是激情的催化下,他会吹起他擅长的口琴,或索性操起那把在旧货市场淘来的破吉他,以那时还是三脚猫似的技术弹唱直至怒吼,会浑然不顾冬日平房里无暖气的冰冷,裹着被子,跳到地上,即兴背诵金斯堡汪洋恣意的《嚎叫》,会像簇拥台前的小朋克们一样挥舞着拳头嘶喊、狂欢,抑或一口气将大段的长句子渲泄到克鲁亚克式的“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屡屡到隔壁张大爷已忍无可忍,愤怒地擂响山墙,才幡然猛醒。那时,时空会有一霎那的停顿,我们的眼神穿越重重烟雾相互抵达,一脸坏笑,我把食指挡在嘴唇上无声地“嘘!……”,他便习惯性便秘患者一样地皱着眉头,耸耸肩撇嘴摊手,偃旗息鼓,披着被子重新挤过来,让我已经焐得暖暖的被窝变得更暖。不过我们倒并非同志,没有那幇嬉皮先驱“菊花插满头”的特殊爱好,只是房间狭小,又得搁两张桌子,所以只搭了一张加宽的单人床,我又胖,着实是太挤了点。现在一切早已看似不同了,我遁入深山,他浪迹天涯,但我能隐隐地感觉到,我们的骨子里还是流着同样的血,都还在路上寻找着某种希望、某种促发我们生命源泉的活生生。

倚着山岩,在黑暗里相对而坐,不再想过去的那些事了,也不展望将来,渐渐默然无语,任心里一片炯炯的灯火通明。

一直睡到第二天晌午,我们一起去泉边洗漱,一起生火做饭。他不习惯用灶台,被烟呛得直流眼泪。

“这已经比我在藏区时好多了,那时是用干牛粪,现在用木柴。” 我接过他手里的火筷子,一边小心使着风一边老练地捅着火眼儿里的干树枝说。

没拨弄几下,那火便呲呲啦啦丰润地烧起来。先是星星点点,后来已分不清柴与火,整个腾腾地越烧越旺,火舌在锅底四处吞舔,蔓延。不知怎么,裳儿,我一下想起了你。相对于风的暴烈,我总是觉得火更像是一名柔软温顺的女子,她的热是本真的,她的润是在她不易觉察的鲜活里面的。她总是熟谙风情随风就势地舞动身形,她总是拥裹住风之翘楚,与之合而为一,任风肆意地表现他的神勇。

“嚯,还真快,老手儿了啊。”方峻打断了我的遐想。厨房灶台一角儿杂陈着锅碟碗筷,各种简单的炊具、米面以及前日新摘洗净的蔬菜,简直没了下脚的地方。方峻看不惯,又像从前似地帮我收拾着。他就是比我井井有条。想当初一起住的时候,除了床我们还一人拥有一张书桌,他外表粗犷,没想到还挺内秀细心,总是摆放得清清爽爽整整齐齐的。我的则磁带、书籍、杂志、光碟、烟灰缸、酒瓶、记载“灵感”的小纸条、随心写在报纸上的阅读札记,偶尔还会有撕裂的方便面袋与就酒充饥的花生米,杂七杂八地堆满一桌子。他说我的时候,我就会狡辩说我这是乱中有序,順其自然,要找什么都在脑子里装着呢。更胡绉说我这是培养艺术的感觉,他不明所以,我就煞有介事地解释说要锻炼在纷繁复杂的生活里把你要的感觉提炼出来。进而我更忽悠着把毛老头儿也搬出来,说他就这样,天马行空,属于灵感型。而你则像老蒋属于严谨刻板型,高下不言而喻。

方峻争不过我,通常这时候他都会拿起吉他,扎在一旁闷头练琴去了。这方面我再怎么狡辩也说不过去,他比我踏实刻苦多了,我只有甘拜下风。有一阵我们自认朋克乐并不复杂,就想自组乐队,有了这想法,他便四处求人找教材,没日没夜地练,水平突飞猛进。而我呢一直都没真正地下过苦功夫,就凭着一点小感觉,节奏直到最后也打不准。说来惭愧,这也是我们解散的原因之一。

“你真是首陀罗种姓,倒真适合修‘大圆满’,还是那么乱,眼不见为净是吧。”方峻一边费劲擦着一只癞疮一样疤满干黄酱的碗一边愉快地挤兑我。“大圆满”是藏密宁玛派一种顿悟的法门,我曾跟他介绍过,曾经去藏区也是为去寻这个法。

我冲他笑笑,没作声。那酱是近一个月来我天天吃面的佐料。

加了新柴有点倒烟,我拿起锅检查灶台,风嗖地一下拥进来,火焰那曼妙的身子兴奋得忽拉拉窜起老高。刚才拨弄火眼儿时就在自己酝酿的灵感也就在这一刻顺势击中了我。

“当风与火融为一种歌唱的时候,我认为是另一种澎湃的浪涛,另一种蓬勃的青青的秧苗。”我扭头冲方峻丢了一句。

“哟,怎么着,又要‘浪’啊。”方峻一乐。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