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穆谢特的故事(21) 

于是,她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她每次打开话匣子,都是因为偶然一句话唤醒了她心底的这一本能渴望;但唤醒的是这颗心灵本身,而不是这颗鲜为人知的小小心灵的喜悦与烦恼。在这裹着鲜艳皮肉的、已经遭受蹂躏的纤弱躯体的震颤中,在这双手时张时握的无意识的节奏中,在这个不知疲倦的肩膀与臀部抑制的冲动中,赫然显示出几分野性的庄严。

“真的吗?你从未感到……怎么说呢?这就象产生一个念头……象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跌倒、滑下去……一直沉到底层,沉到最底层,连蠢人的蔑视都达不到的地方……可是,老兄,即使在那儿,您也毫不满足,还觉得缺点什么……啊!从前……我真胆小!怕一句话……怕一个眼神……什么都怕。哎!那个桑尼埃老太婆……(没错儿!你认识她,她是拉若先生的邻居)……有一天,她就搞得我很难堪!--那天,我打普朗克桥上过,她一下子把她小侄女罗珥从我身边拉开……怎么着,难道我是瘟神吗,我心里嘀咕……哼!现在!现在……现在……现在……她的白眼,我敢于迎上去!那些假正经女人,见一个眼色就不知所措,对,见一个眼色就会扫兴,总幻想自己清白贤淑,即使在情夫的怀抱里也这样想,她们脉管里流的是什么血啊……感到丢人吗?当然,说起来,是感到丢人!不过,咱们私下讲,从第一天起,人难道寻求别的东西吗?这种事既吸引您,又排斥您……人怕它,可又不紧不慢地逃开……每次重新见到它,心总是一阵抽搐--它仿佛成为人呼吸的空气--我们的要素--可耻啊!的确,追求玩乐,就应当为了玩乐……只为玩乐!情人算什么!时间地点又有什么关系!有时……有时……深夜里……离这个打呼噜的胖男人不远,独自一人……独自一人在自己小房间里,夜深人静……我,受所有人指责!(我心想,指责我什么?)我起来……我倾听……我感到多么强有力!--而这身子却瘦小得可怜,小肚子这么瘪,乳房用手就能捧住;我走近敞着的窗户,就好象外面有人叫我;我等待着……时刻准备……要知道,不仅仅一个声音叫我!而是几百个,几千个声音!那就是男人吗?不管怎么说,你们只是些孩子--哼!一个个道德败坏,但终归是孩子!我敢向你保证!我觉得呼唤我的--这里还是那里,无论哪儿!……在滚滚的喧闹声中……另一个……在我身上自我作乐和自我欣赏……人或野兽……嗯,我疯了吗?……我简直疯啦!人或野兽抱住我……抱得紧紧的……我可恶的情人!”

她的格格笑声戛然而止,盯着她同伴眼睛的那副眼神也完全失去光泽,她如同死尸一样,奇迹般立在那里。继而,她双膝弯下去。

“穆谢特,”大夫站起来,认真地说道,“最后再讲一遍,你情感过分强烈,叫我害怕。我劝你冷静一点儿。”

他照这样讲多久也无济于事,穆谢特根本听不见了。她的身子难以觉察地朝前倾去,肩头滚到沙发床上。大夫用双手捧起她的小脑袋,只见那张小脸惨白,宛如石像。

“见鬼!”他骂了一声。

他怎么也撬不开穆谢特的上下颌,象牙刮刀捅在合拢的牙齿上咯吱直响。翻卷的嘴唇流了血。

他朝药房走去,打开门,在药瓶中间摸索一阵,挑了一个闻了闻,同时侧耳倾听,眼神慌乱,因为身后有个无声无息的人而感到不自在,心里虽不承认,其实却期待一声呼唤、一声叹息、玻璃反光中的一个信号,也说不清期待什么,反正只求打破这种迷人心性的氛围……终于,他转过身去。

穆谢特现在脑袋挺得直直的,端坐在地毯上,看着他走来,惨然一笑。在这笑容中,他仅仅看到一种无法解释的怜悯,一种上天赐予的、其温柔非人间所有的怜悯。上面的灯光直照在苍白的额头上,下半张脸则隐没在暗影中,因此,这一笑容只是隐约可见,显得格外谨慎而凝滞不动。乍一见,他还以为她睡着了;不料她却突然平静地说:

“你拿着这个瓶子,径直走过来,到底想干什么?放下吧!嗳,求求你,放下吧!听我说:刚才我犯病了吗?昏过去了吗?没有!真的吗?哼,还别说,万一我死在这儿,死在你家里!……别碰我!千万别碰我!”

大夫搭着椅边坐下,粗大的手里一直拿着药瓶,样子未免滑稽可笑。不过,他的脸渐渐恢复往常那副阴沉、有时甚至凶狠的顽固表情。终于,他耸了耸肩膀。

“你可以说这是瞎胡闹,”穆谢特又说,声调依然那么平静,“然而就是这样。只要我一激动……激动……激动……最怕别人碰我了……就觉得自己成了玻璃体。对,正是这种感觉……成了一只空空的大酒杯。”

“机能过度增强,在神经性休克之后,这是正常的。”

“机能过……什么?这词儿真怪!看来,你了解这个喽?你治疗过我这样的女人吗?”

“有几百名,”他得意扬扬地答道,“有几百名……在蒙特勒伊中学,我见过严重得多的病例。在集体生活的少女中间,这种神经性发作并不少见。善于观察的人甚至认为……”

“这么说,”穆谢特说道,“你以为了解象我这样的女人喽?”

她住了口,继而突然说:

“哼,你说谎!你说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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