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穆谢特的故事(14) 

姑娘极力拉粗她的细嗓门,用小拳头不住敲着桌子,那气愤的样子略显夸张,有点可笑;哪怕是最坦率的女人,在拿定主意之前,总不免做出点夸饰的举动来自遣。

卡迪尼昂没有打断她,反而头一次感到佩服。他产生一种不同于情欲的感情、一种从未有过的父爱的同情,觉得这个反抗的孩子可亲,觉得这个女伴比他更粗暴、更骄傲……难说呀!……也许有一天?……他对面凝视她,微微一笑。然而,姑娘却以为是同她对抗。

“我不该发火,”她冷冷地说道。“当初那样倒好了。对,我本该死在他们的砖房里,死在他们巴掌大的园子里……可是您呀,卡迪尼昂(直呼名字,俨如挑战),我原以为您是个男子汉。”

她全身绷紧,以便在嗓音撕裂之前讲完这句话。不管她竭力表现得多么大胆和自信,但是这阵工夫她已看出,除了父亲的住宅别无出路;那是躲不开的陷阱,很快又要把她关起来,而两个小时之前,她还怀着极大的希望逃离。她思忖道:“他叫我大失所望。”但是在思想里,她却说不清如何以及为什么使她失望。一对情侣虽然还面面相向,但相互已经陌生了。这个家道衰败的人拿出最后一点家当,天真地抵赎有产者的寻欢作乐,就以为仁至义尽了;殊不知这个野姑娘憎恶钱甚于穷困和耻辱……她穿过这头一个自由之夜,来向这个肚子开始发福的男人讨什么呢?此公从他务农兼从武的家族,只继承了孔武有力的体魄,犹如一个土绅士。小姑娘不过是逃出来的,她还因为感到自由而激动得发抖。她跑来找他,就好象投入罪恶;这也是长久滋生的幻想,迟早要跨出关键的一步,彻底堕落。某本书、某种坏思想,以及在呼呼的火炉旁、双手合拢放在丢下的活上、闭目瞥见的某种形象,以一种极大的讽刺突然浮现在她的记忆中。她幻想的丑闻,一种令人回头指点的丑闻,悄悄地与这女学生的冒失头脑合拍了。回家去,秘密分娩,几个月不见人,在一个蠢货的怀抱里恢复名誉……然后年复一年,年年都那么灰暗,在一帮孩子中间过日子,这情景在她眼前闪过,她不由得呻吟一声。

唉!真象一个孩子早晨动身去发现新世界,绕菜园走了一圈,结果又回到水井边,看到自己的头一个梦想破灭了,热尔曼娜的所做所为,仅仅是向大道之外徒然迈出的一小步。“毫无变化,”她自言自语,“没有一点新东西……”尽管明显的事实摆在面前,但是内心却有一个异常清晰的声音,证明过去的一切崩溃了,一个广阔的天地展现出来,证明存在某种意料之外的甜美东西,这种时刻终于来临。她在失望的纷乱情绪中,感到升腾起无声而巨大的喜悦,犹如一种预感。随便在什么地方,找一个避难所,哪里都没关系!一个人,一旦跨出家门、又发现身后的门轻轻关上,找个避难所又有什么关系?她硬装无视镇上的舆论,而这个放荡的侯爵却害怕了吧?无所谓!她在他人的怯懦中衡量了自己,但还是感到自己的力量。就从此刻起,她那放肆的眼神深处已映现逼近她的命运。

二人相对无言。在无窗帘的高窗中央,突然出现月亮,它纹丝不动,隔着玻璃显得一览无遗而又生气勃勃,近在咫尺,似乎听得见它淡黄光辉的颤音。

这时,好似一种有趣的巧合,几小时前马洛蒂所提的问题,又从卡迪尼昂嘴里讲出来:

“由你来说吧,穆谢特。”

由于她不开口,只是眨眨眼睛以示询间,卡迪尼昂又说:

“大胆提吧。”

“带我走。”她答道。

她拿眼睛审视衡量他,并做出最准确的估价,完全象家庭主妇端详一只童子鸡那样,然后补充一句:

“去巴黎……去哪儿都成?”

“先别说这个好不好?不点头,也不摇头……等你分了娩,孩子出了世……”

她已经欠起身,张着嘴,那吃惊的样子完全真实而且无法抑制似的:

“分娩?孩子?……”

说罢,她格格大笑,双手按住裸露的胸脯,脖颈朝后仰去,沉醉于自己响亮的挑战,那爽脆的嗓音冲向古老大厅的各个角落,宛如征战的呐喊声。

卡迪尼昂的脸涨红了。姑娘哭个不停,气喘吁吁地说:

“我爸爸嘲笑了您……您相信吗?”

说谎越大胆,就越能排除任何怀疑。做得逼真,就不用拿出证据。侯爵并不怀疑她讲的是真话。而且,他气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住口!”他用拳头捶着桌子嚷道。

姑娘还一声声格格笑着,但已小心起来,眼睛眯缝着,两只小脚收拢在椅子下,随时准备蹭的一下逃掉。

“该死!天雷轰的!天雷轰的!”可怜的受骗者重复道,同时摇晃着肉眼看不见的投枪。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