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完酒疯以后,人会变得衰弱和踏实--"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酒醉到极点就无知无觉,进入比猪更上一层楼的大荒山青梗峰无稽崖的石头境界了。是的,在猴、孔雀、虎、猪之后,我们应该加上饮酒的最高阶段--石头。
我们的酒是常常与某种颓废的情绪联系在一起的。然而颓废也罢,有酒可浇,有诗可写,有情可抒,这仍然是一种文人的趣味。
好了,不再做这件无病呻吟了。(其实,无病的呻吟更加彻骨,更加来自生命自身。)让我们回到维吾尔人的欢乐的饮酒聚会中来。
在维吾尔人的饮酒聚会中弹唱乃至起舞十分精彩。伊犁地区有一位盲歌手名叫司马义,他的声音浑厚中略有嘶哑,他唱的歌既压抑又舒缓,既忧愁又开阔,既有调又自然流露。他最初的两句歌总是使我怆然泪下。"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我猜想诗人是只有在微醺的状态下才能听一声《何满子》就落泪的。我最爱听的伊犁民歌是《羊羔一样的黑眼睛》,我是"一声黑眼睛,双泪落君前",现在在香港客居,写到这里,眼睛也湿润了。
和汉族同志一起饮酒没有这么热闹。酒的作用在于诱发语言。把酒谈心,饮酒交心,以酒暖心,以心暖心,这就是最珍贵的了。
还有划拳,借机伸拳撸袖,乱喊乱叫一番,划拳的游戏中含有灌别人酒、看别人醉态洋相的取笑动机,不足为训,但在那个时候也情有可原。否则您看什么呢?除了政治野心家的"秀",什么"秀"也没有了。可惜我划拳的姿势和我跳交际舞的姿势处于同
一水准,丑杀人也。讲究的划拳要收拢食指,我却常常把食指伸到对手的鼻子尖上。说也怪,我其实是很注重勿以食指指人的交际礼貌的,只是划拳时控制不住食指。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光阴须得酒消磨"、"明朝酒醒知何处"(后二句出自苏轼)……我们的酒神很少淋漓酣畅的亢奋与浪漫,多是"举杯浇愁愁更愁"的烦闷,不得意即徒然地浪费生命的痛苦。我们的酒是常常与某种颓废的情绪联系在一起的。然而颓废也罢,有酒可浇,有诗可写,有情可抒,这仍然是一种文人的趣味,文人的方式,多获得一种趣味的方式,总是使日子好过一些,也使我们的诗词里多一点既压抑又豁达自解的风流。酒的贡献仍然不能说是消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