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在文化大革命那十几年,在新疆,我不但穷极无聊地学会了吸烟,也颇有兴味地喝了几年酒。在一个百无聊赖的时期,在一个战战兢兢的时期,酒几乎成了唯一的能够获得一点兴趣和轻松的源泉。
我不是什么豪饮者。"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畅饮三百杯"的记录不但没有创造过,连想也不敢想。只是文化大革命那十几年,在新疆,我不但穷极无聊地学会了吸烟,吸过各种牌子的烟,置办过"烟具"--烟斗、烟嘴、烟荷包(装新疆的马合烟用);也颇有兴味地喝了几年酒,喝醉过若干次。
维吾尔人的围坐喝酒总是兴说笑话、唱歌与弹奏二弦琴(都塔尔)结合起来。
穷极无聊。是的,那岁月的最大痛苦是穷极无聊,是死一样地活着与活着死去。死去你的心,创造之心,思考之心,报国之心;死去你的情,任何激情都是可疑的或者有罪的;死去你的回忆--过去的一切如黑洞、惨不忍睹,死去你的想象--任何想萌似乎都只能带来危险和痛苦。
然而还是活着,活着也总还有活着的快乐。譬如学、说、赞维吾尔语,譬如自己养的母鸡下了蛋--还有一次竟孵出了十只欢蹦乱跳的雏鸡。譬如自制酸牛奶--质量不稳定,但总是可以喝到肚里;实在喝不下去了,就拿去发面,仍然物尽其用。譬如,也譬如饮酒。
饮酒,当知道某次聚会要饮酒的时候便已有了三分兴奋了。未饮三分醉,将饮已动情。我说的聚会是维吾尔农民的聚会。谁家做东,便把大家请到他家去,大家靠墙围坐在花毡子上,中间铺上一块布单,称作"dastirhan"。维吾尔人大多不喜用家具,一切饮食、待客、休息、睡眠,全部在铺在矮炕的毡子(讲究的则是地毯)上进行。毡子上铺了干净的"dastirhan",就成了大饭桌子。然后大家吃馕(nang,一种烤饼),喝奶茶。吃饱了再喝酒,这种喝法有利于保养肠胃。
维吾尔人的围坐喝酒总是与说笑话、唱歌与弹奏二弦琴(都塔尔)结合起来。他们特别喜欢你一言我一语地词带双关地笑谑。他们常常有各自的诨名,拿对方的诨名取笑便是最最自然的话题。每句笑谑都会引起一种爆发式的大笑,笑到一定时候,任何一句话都会引这种起哄作乱式的大笑大闹,为大笑大闹开路,是饮酒的一大功能。这些谈话有时候带有相互挑战和比赛的性质,特别是遇到两三个善于辞令的人坐在一起,立刻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话带机锋地较量起来,常常是大战八十回合不分胜负。旁边的人随着说几句帮腔捧哏的话,就像在斗殴中"拉便宜手"一样,不冒风险,却也分享了战斗的豪情与胜利的荣耀。
非汉民族的饮酒聚合,似乎在疯狂的人造阶级斗争中,提醒人们注意人们仍然有过并且没有完全灭绝太平地、愉快地享受生活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