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苗子
苗子曰:吾友杨宪益博士,沉缅麴蘖,嗜威士忌如命,而锡之以佳名曰"苏格兰茶",益讳言酒也。吾夫敢以直谏尽友道:因集古酒人荒诞之事以进之,题曰《酒故》,纪故实也。宪益阅此,殆会心笑,而嗤之曰:老头不可教也!
一、大禹与美酒
小时候读书,对禹很崇拜。书上说:"禹恶旨酒而好善言",觉得这样一位古代贤君圣主(虽然顾颉刚先生的考证,说禹只不过是一条"毛毛虫"),果然善于克制己的嗜好而爱听群众的有益舆论。近来年纪大了,对事物总爱动动脑筋,这才知道小时候相信这句话是上了儒家的当。你看,禹的生存年代,约公元前2100,即距今四千年前,距新石器时期的氏族社会还很近,那时的酒,只是烂野果或谷类植物泡在水里发酵造成,顶多像今天的甜酒,含酒精量不多,决比不上大曲、茅台、五粮液……根本说不上"旨"。喝点果酒,醉不了人,他老人家就不高兴了。《说文》:"古者仅狄作酒醪,禹当之而美,遂疏仅狄。"说明禹这个人伪善。"禹闻善言则拜。"(《孟子》),"拜",用今天的话,等于说,"你提的意见已看过,十分宝贵",夸奖过"宝贵意见","拜"了,只是并不实行,这正是官僚主义的典型。何况仅狄作的既然是"美酒",这就可以出口赚外汇,国家酒税收入也可大大增加。从经济价值来衡量,仅狄先生实在是一位科技生产的开拓性人物,如果禹不"疏"他,那么不要说威士忌、白兰地、XO……之类用外汇买的奢侈饮料可以不必由外国进口,最低限度"可口可乐"那种不醉人的甜饮料!也可以不需引进设厂了。一方面赚外汇,一方面节省国家外汇支出,"旨酒"肯定不是什么可"恶"的!想通之后,鄙人对于禹,就不那么崇拜了。
二、阮藉借酒遁
读过鲁迅先生的《魏晋读贤与药及酒》一文的人,约略知道"读贤"的饯酒服药,带有点"避世"之意,但也不尽然。当时两个大酒鬼--嵇康和阮藉、嵇康同曹操的后代有裙带关系,官拜中散大夫,后来司马氏取代了曹氏家族,嵇康失去了靠山,只好回家当铁匠,当个出身好的工人阶级,以为这就没事了。但是依旧逃不过权奸钟会的手掌,嵇康"夏月常锻大柳下,这会过之,康锻如故,康曰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有所闻而来,有所见而去。"(《晋书》)双方针锋相对地口舌一场,钟会便借故杀了嵇康,嵇康临死只遗憾他所弹的《广陵散》没有传给后代。
阮藉这家伙比嵇康"鬼"得多,嵇康喝酒只是喝酒,没有借酒来搞什么名堂,阮藉却不然,"司马昭(晋文帝)初欲为子炎求婚于籍,藉沉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欲置之罪,皆以酣醉获免。"小说上有"借水遁"、"借土遁"之法,他老兄却发明了借"酒"遁,不想把女儿嫁给高干子弟(后来还当上了地位相当于中央主席的"晋武帝"),就借酒装醉。对付野心勃勃的对立面,也借"酣醉"的办法得免于"罪"。司马昭用他做"大将军"、"从事中郎",他为了不想太靠近权贵以免猴年卯月"咔嚓"一声丢去了脑袋不太好玩,就借口警卫部队步兵炊事班会酿酒,还存下了三百斟酒,就要求当步兵校尉这个"官显职闻,而府寺宽敞,舆服光丽,伎巧必给"(《通内》)的散官,乐得个逍遥自在。阮藉终于不像嵇康那样傻,白白地给奸雄钟会"咔嚓一刀"
宋·叶梦得的《石林诗话》中说道:"晋人多言饮酒,有至沉醉者,其意未必真在于酒,盖时方艰难,人各惧祸,惟讬于醉,可以疏远世故。陈平、曹参以来,俱用此策。《汉书》记陈平于刘、项末判之际,日饮醇酒、戏妇人,是岂真好饮者耶?曹参虽于此异,然方欲解秦烦苛,付之清净。以酒杜人,是亦一术。"这种"其意未必真在于酒"的权术,恐怕不会是酒徒所认同的。不过我们北面的邻居,据说不久前也有很多酗酒的居民,他们也常常"以酒杜人"。可惜他们吃醉了经常回家打老婆,家庭矛盾超过政治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