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四日,星期二 顾彬一大早就上科隆电台,在七点半的早间节目介绍今天的朗诵会。他这一招绝了,来了许多听众,把一间大梯形教室坐得满满。不仅有本校师生,出乎意料的是还有不少市民。
作为一个作家,他总希望给读者以新的面目,我挑选朗诵的诗歌几乎都是近作。朗诵后自由讨论时,有一位中年男人走到通道中间,恭恭敬敬鞠了个躬,说:他是今天在早餐桌上听收音机,知道这个朗诵会,特地请了假,开车从几十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赶来,希望听我朗诵《致橡树》。他的请求立刻赢得一阵嗡嗡的热烈附和。
我看过去,心里明白这些都是八十年代出来的中国人,"朦胧诗"在它最鼎盛时期,曾像一场滂沱大雨,很少有大学生不沾几星湿,更不必说文学爱好者了。我在国外朗诵,人们的提问总还在这个范围内,北岛怎么啦,顾城怎么啦,他们还写吗等等老问题。他们怀念《致橡树》,不见得这首诗有多出色,而是因为在他们的生命中它曾流星一闪,他们对它许过什么愿?曾经发生过什么?后来又变成怎么样了?《致橡树》只是一个电源开关,把他们的青春时期的情感和国内生活的记忆释放为令心灵颤抖的瞬间电流吧。
我很愿意,可惜我没带这首诗。我刚说完,就有几本我的诗集从不同方向传来。顾彬也没有带他的译作,幸亏新出版的山可婷的翻译中有这首诗。于是我们当然又朗读了这棵枝叶过分发达的老橡树。
下午我再次踏上旅程去特里尔(Trier),瞻仰一个新城市,接触一些陌生人。
波尔教授开车接我,我将在他家住两夜。波尔的中文名字叫卜松山,白皙修长温文尔雅,对中国古典文学颇有造诣,行止有儒学之风。他的妻子活泼热情,是加拿大人,教英语。波尔摊着手说:你看我没有中国妻子,所以我的中文口语比较吃力。"难道你会愿意为了口语放弃你的幸福吗?"我们都哈哈大笑。他当然不会。
这座位处郊外,风景优美的独立两层楼是他们买下的。我睡底层客房,有自己的洗手间。夜里十分安静,长毛大狗在门厅走动,偶尔喷着鼻子。
一月十五日,星期三 不断地换床,使安眠药逐渐玩忽职守。早早醒来,洗手毕,正百无聊赖,听天花板有响动,径自闻声上楼去厨房。原来两个孩子要坐公车到十几里外上学,当父亲的已起床给他们做完早餐。波尔接着熟练地帮我煎蛋烤面包,趁我吃早餐,他裹好围脖去遛狗,完完全全像个中国的贤父良夫。我曾问波尔,如何就西方的性开放管教孩子?他指指起居室的立柜,原来锁着电视机,锁匙由父母掌握,定时定量,比中国父母掐得还严。
上午波尔开车陪我去卢森堡游览。
卢森堡的美丽有口皆碑。正是隆冬,积雪压枝,触目粉雕玉琢。小路幽深,起伏高低在厚重古老的建筑之间。我身上大棉袄套小棉袄,却坚持穿一条单裤,冷倒不觉得,就是路滑,走两步摔一跤,摔得屁股蛋青肿,好几天坐不得。
下午朗诵会的听众比较少,连退休的教授也来了,二十人不到。汉学系的教授们和我们上饭馆吃晚饭。饭后一五一十仔细地分账,我急忙掏出钱包,他们坚决不让,是波尔付了。这里没有公款吃喝,我是波尔自费接待的,虽然朗诵应算公事。
聊天中他们忧形于色。近年汉学在欧洲日见式微,不似八十年代火红,生员愈来愈少,经费紧张,出版翻译都十分困难。
一月十六日,星期四 上午访问学者张德刚先带我游览市区。
特里尔一度是西罗马帝国的首都而成为西方世界的四大古都之一,由于没有受到二战延祸,所有古迹包括废墟都保留得很完整。公元二世纪的尼格拉大门,是特里尔的象征。"尼格拉"虽然意为黑,据说这座碑门原先却是白的,经过两千年岁月侵蚀,终于名副其实变成黑门了。通往中心广场的市区大道两旁,荟萃了各历史时期建筑,有官府有民居,犬牙交错紧密杂陈,不容风靡西方的现代或后现代建筑插足。
鲜明伊斯兰教风格的"三王屋",滑稽夸张的"运酒人之口",宏伟非凡的椭圆形露天大剧场和帝王公共温泉浴场,它们的雕塑真是美轮美奂,结构和外表尽管残缺,仍然气派万千。人类智慧高峰所繁衍的文化艺术是那样灿烂恒久,它们背后却是奴隶社会的悲惨血泪史,两者同样令人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