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诗歌节的闭幕式,每个诗人都要登台。但组织者强调,每人一首,愈短愈好,不得超过三分钟。诗人们鱼贯上台下台。轮到摩洛哥的达哈,他在朗诵前,用纯正的英语说了几句话,把我和"白求恩"吓了一跳:达哈会英语!语言竟如暗器一般,可乘人不备。
最后一个是阮锥,他持厚厚一摞手稿,声称他近日心潮澎湃,夜不能寐,有诗为证。头一句用英文O fantasy(噢幻想),剩下的统统是印尼文。他像个真正的巫师,读一页,顺手把这页手稿抛向空中。除了偶尔重复fantasy外,在座的恐怕无人能懂一音一字。他嗓音嘶哑,眼睛燃烧。我琢磨,国家兴亡,把可怜的阮锥弄疯了,把我们当成雅加达广场上狂热的群众。他读了二十分钟,手里还攥着一把没撒出去的咒符。我和"白求恩"决定退席。刚出门,听见有人喝倒彩,阮锥草草收场。
牙买加的罗娜终于把玫瑰献了出去。
幕布落下,夜的舞台转动,我们在一家餐馆坐定。明天只有少数人留下,去野生动物保护区,大部分人要回家了。
餐馆一角,有歌手演唱。加拿大的罗娜跳起舞来,一直跳到街上,带动着几个认识不认识的年轻人。"黑手党"领来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她是诗歌节颁发给中学生的诗歌奖的落选者。签名时,"黑手党"邀请她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她高兴极了。女孩的父亲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他,最后由我们几位作保,才勉强同意。"黑手党"彬彬有礼,鼓励女孩子写作,领她跳舞。他身子笔直,用右臂带着女孩旋转,像影子搅动光明。
"白求恩"和法语集团的"哲学家"举行会谈。当然,是通过翻译。达哈不再会说英语,他用餐巾纸堵着耳朵,四处溜达。他跟我用手比划--太吵。玛德告诉我,达哈在台上说的那几句英语,是她事先写好,念了很多遍才记住。
我们点了赛蒙和嘎分寇(Simon & Garfunkel)六、七十年代的老歌,如《沉默之声》(The Sound of Silence)、《烦恼流水上的桥》(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撒哈拉人"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大叫:"这些美国垃圾,毒害人民的精神鸦片……"
"白求恩"告诉我,他跟"哲学家"聊得很投机。若无语言障碍,他们或许能成为好朋友。这是英语集团与法语集团和解的开始,但可惜太晚了,明天大家又要回到自己的领地,被大片的水域隔开。
四
早上在柜台结账,见到"黑手党"。他和我握手,脸色阴沉:"我不用给你留地址。你来鹿特丹,总是能找到我的。"说完匆匆走开。"白求恩"告诉我,他们告别时,"黑手党"竟落泪了。法语集团的首脑们到旅馆门口送行,那场面竟弄得有点儿难舍难分。
我们一行九人,分乘两辆吉普车。出了德班先沿海岸开了一阵,再向西北深入腹地。我们这辆车上有我、"白求恩"两口子、玛德和诗歌节经理古拉姆(Gulam),由古拉姆开车。他是印度后裔,三十多岁,小个子,精明强干,经商,兼操瓣各种文化活动,包括每年一度的德班国际电影节。
玛德被"撒哈拉人"折磨得已不会说英文了,上车便呼呼大睡。玛德年纪轻轻,才廿六岁,来自里昂附近的一个小镇,在大学主修非洲文学,自愿为诗歌节当翻译。她性格有点儿古怪,或者是我有问题,总之,每次说话都岔着,南辕北辙。
鲁鲁威(Huhluwe)离德班二百八十公里,位于土著祖鲁人的领地。它建于一八九五年,是南非最老的野生动物保护区。其实game一词,在英文原意是狩猎。当年让野兽休养生息,是为了更好地瞄准。如今词意随时代潮流变了。好在野兽们不必为人类阐释的困境发愁。
进入保护区,玛德醒了。我们屏住呼吸,四处搜寻。罗娜的眼睛最尖,先看到一只长颈鹿,优雅的吃着树叶。我们把车开到它身边,它一动不动,能听见它咀嚼的声音。一群黑斑羚穿过道路。几只野猪在树丛里拱动,我用英文管它们叫"丑先生"(Mr Ugly)。古拉姆对动物了如指掌。他指给我们大象的足迹,狮子粪便中的骨粉和犀牛洗澡的土坑。我们终于见到了两头犀牛,很近。它们动作迟缓,除了吃草,似乎对一切都无所谓,看起来像深刻的思想家,不过绝不跟人类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