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敌 后(3)

麻三姑说:“这下好啦,一天云雾散,都是自家人,赶紧打酒、宰羊,招呼亲戚。”然后她又悄声问我:“你怎么没告诉刘队长你媳妇的事?”看来她什么都清楚,我也只好实言相告,说表哥跟我走的不是一条道,是亲是仇此时还说不准。麻三姑重重地点了点头,说你这孩子当真有心路,老婆子我没看错人。

这时,村头上突然传来两声枪响。这又是关键时刻,我连忙抢在麻老二身前冲出院门,心中暗道,麻三姑对我再亲热,也仍然是疏不间亲,除非我有替他儿子挡“枪子儿”的恩德,否则大家依然只是远来之交,淡淡而已。

村外来的是我表哥,带着五个伪军,荷枪实弹,身后立着三辆自行车和一头驴。见我和麻老二出来,他挥手让手下人退得远远的,然后冲麻老二抱拳拱手,说:“对不住,对不住,手下人笨手笨脚,让枪走了火,惊动您啦。”麻老二也回礼,说:“您是贵人,要是过门不入,可就让我没脸见朋友啦。”说话间,他也带着人远远停住,容我跟表哥私下里说话。表哥问怎么样了,我说都是误会,事情办得挺顺利。表哥说顺利就好,你要是出了事,我可没法跟姨父、姨妈交代。

表哥只带着这么几个人来冒险接我,让我很受感动,便想给他与麻老二拉拉交情,因为,从这两天的情形我看出来,他跟麻老二之间必定有过节。除此之外我还有一层想法,如果我能将麻老二的队伍收编成功,又能劝说表哥暗地里协助抗日,同时再让他们两家有了交情,那么整个青沧两县的抗日形势就会非同一般,上级领导自然也就会对我刮目相看,调我回天津的可能性也就大多了。

我的想法虽然很好,但却忽略了一件事——玉如此时还在麻三姑家里。到底是麻三姑人情熟透,一见面便将我的这个错处弥补得天衣无缝。她拉着玉如半开玩笑半当真,说:“快来见见一表人材的刘队长,他可是个大贵人。”又对我表哥说:“这是我娘家的外甥闺女,天津卫的女学生,俊吧?可惜父母都不在了,这才投奔我来了。”说话间,她还没忘记向我使了个眼色。

表哥显得很客气,但也有些呆滞,不像平日里那般能言善辩。当时我还以为是麻三姑的口风太健,让表哥插不上嘴,然而,等到日后表哥再跟我谈起玉如时,我才明白自己做错了事。表哥说:“那姑娘的神态很像你表嫂……”

唉,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看看当时的我就知道了。可惜的是,我那会儿还有一个坏毛病没改过来,就是“知错不改”,如果我当时立刻对表哥承认玉如是我太太,事情也就不会发展成后来那个样子。这就叫“少不更事”,别看我那会儿在人前把自己装扮成老江湖,日后回想起来,我才发觉自己其实“嫩”得很。

4

送走表哥,当晚我就住在麻三姑家。问起玉如白天发生的事,她说:“刚被绑架的时候我很惊慌,虽然明知道是为革命而牺牲,但我还是惊慌,怕那些粗人,可后来见着干娘就不怕了,干娘拿烧火棍把他们每个人都敲了一顿。”我问她怎么会想到要认“干娘”,她眨着大眼睛想了半天,却怎么也说不清当时的情形,只是说干娘让她觉得跟着她比跟着我还要安心。我相信这胸无城府的孩子说的是实话,麻三姑毕竟有这等本领,能让她脑袋一热便认了这门亲戚。

晚上麻三姑为我接风,堂屋里的八仙桌上摆下肉山酒海。麻老二和各处的头目陪着我,麻三姑带着玉如和孩子们在东屋,听声音里边亲热成一团。酒至半酣,我去给麻三姑敬酒,命玉如行大礼正式认亲,头目们也都扒着门帘看热闹。麻三姑从腕上褪下一只赤金镯子给玉如戴上,然后对我讲了一番道理,让我耳目一新。

她说:“既然你瞧得起我老婆子,认下这门亲戚,我也就有啥说啥了,你这傻哥哥没有心路,眼皮子浅,但孩子你是‘会党’,干的都是打江山坐龙庭的大事,我求你带上你这不成器的哥哥和他的这帮傻兄弟,打下江山来你们就是开国元勋,万一没打下江山,招了安也有官做,你哥哥能有你这样的兄弟照应着,我老婆子日后也就能闭眼了……”

听完麻三姑的这番话,我再说什么也无法匹配这股豪情和慈母之心,同时也明白了她认玉如为干女儿的用意,便当即拉着玉如一起跪倒在地,再行大礼。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都散了,我和麻老二站在当院说话。我问:“咱们今后可是要打日本鬼子,你手下的弟兄能一条心跟着你吗?”麻老二苦笑了一声说:“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这次毕竟是改换门庭,不愿意干的我也不能勉强,只要把家伙交上来就可以回家了。”我问他:“还能剩下多少人?”他说:“手下多数人都散在各村,有当上门女婿的,有娶寡妇的,也有当长工头的,这样我们就能多几家‘窝主’,少一些嚼谷,如今大致算算,留下一百来人没问题。”

话说到此处,有些事就不能不谈了,于是我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过没有,到底为什么要参加抗日队伍?”麻老二沉吟了半晌方道:“我娘说,连唱西河大鼓的都说了,外来的蛮子长不了,小日本也一样,跟着他们只有死路一条;我自己哪,就算还想当国军,这会儿也找不见他们不是?”

我知道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但并不是他全部的心里话,于是我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原因?”麻老二又沉吟了老半天,突然怒冲冲地道:“我娘看你是个人物,但我不这么看,‘光棍眼赛夹剪’,没见着真章,我不能信你;可话又说回来,我也有难处,我现在是要钱没钱,要枪没枪,出去打点食吧,小日本和汉奸队还三天两头来扫荡我,伤了我不少人;至于自家弟兄嘛,当初有酒有钱,再拿义气拘着,大家还不怎么着,可如今就不好说了,谁能保证有人不起歹心,绑了我们娘俩儿去送给小日本……”他没再往下说,但我听明白了,我相信他这会儿说的都是实话,同时,他的话里也包含着对我提出的条件,于是我当即允诺:“枪支弹药的事包在我身上。”

说这话时我心里清楚得很,既然把事情应承下来,我就必须得给他们办成,否则,不单我本人会在青沧两县留下坏名声,怕是将来也会带累着党组织遭人疑忌——这就是诺言,大丈夫顶天立地,一口唾沫就得砸一个坑,没有退路的。

另外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既然麻老二同意收编,我就必须得给他们立规矩,于是我严肃地说:“参加抗日队伍可不是‘拉杆子’,你刚才也说过,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们的规矩是,叛变革命,带枪逃跑可不行,那是死罪。”他听了我这话反倒显出几分欢喜模样,说哪支队伍都是这规矩,你放心,我手下的弟兄绝不会出大格。

我心道:是否出大格此刻还顾不上,照现在的情形看,我也只能将就着先把这支队伍收编下来,陆续开展抗日工作,至于如何把他们改造成革命军人,只有日后慢慢想办法了。

虽然我们这会儿谈得挺透彻,但我还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便问:“既然你早有打算跟我联手,为什么还要绑架我太太?”他那张苦瓜脸上突然浮起一丝调皮的笑意,说:“我要不是背着老娘绑了你老婆,怎能掏出你肚子里的实话?可话又说回来,就算是我绑了你老婆,你今天说的是不是实话,咱们还得走着瞧。”听到他这样讲,我反而感到很安心。抗日也好,闹革命也好,都是拿性命赌前程,如果他立刻就全心全意地信任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充满了猜疑,我反倒应该担心——真正过命的交情,只能一点一滴地慢慢交。

我昨晚酒喝多了,第二天醒来顿时感觉口中焦渴,头疼欲裂,但刚一翻身,却发现床边站着个小姑娘,大眼溜睛地望着我,手里捧着个大梨。见我醒来,她将大梨往炕沿上一放说:“奶奶让你醒了就吃。”

我倚在被褥垛上,啃着多汁的鸭梨,感觉到一丝难得的惬意。这时窗外传来说话声,细一听才发现,原来是玉如正在给麻三姑宣讲革命理想,讲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人人平等,世界大同,到时候老百姓的日子会怎样怎样……说实话,我对共产主义理想从来也没动摇过,但是共产主义会吃什么喝什么,我觉得现在就猜想还有点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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