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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我见到麻老二时,只当他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空长个大个子,却是一脸的愁苦相,不似我姨夫手下的那班人总是带着股子满不在乎的劲头。他见面的头一句便是抱怨,说刘队长没事净给他找麻烦,他又从哪变出来你这么个表弟,该不是共匪吧?他口中的刘队长就是我表哥,我说:“你看我像共产党吗?”他说:“不论是君子、恶人,脸上可都没写着字,还是说正经的,你有何贵干?”我笑道:“借用刘唐见晁盖的话说,我这是给你送来了一行大富贵。”他依旧苦着脸说:“‘劫道’是我的本行,用不着你送‘生辰纲’。”我说:“比那路买卖可大多了。”他便问是什么买卖。但我此时还没想好是否对他说实话,只得脱下皮鞋来揉捏走得酸疼的脚,好借机缓一缓进展过快的话题。麻老二倒也没再催问,而是从我带来的褡裢里掏出酒瓶子喝了一口,又将瓶子递给我,我也喝了一口。就这样,我们二人一人坐在一只坟包上,附近都是玉米地,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谁也没再讲话,麻老二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想,既然他肯这样应酬我,就必定还有别的话说,所以心中并不着急,只想慢慢地认清对方是个什么人。早上安顿好玉如后我回到王二姐家,表哥已经在等我,但他并没有问我为什么整夜未归,只叮嘱我去见麻老二时机灵点,要是看情形不对就赶紧跑,损失钱财不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拜山”的表礼也是表哥给预备的,两瓶酒、一刀肉、六把挂面和半斤茶叶,王二姐拿只褡裢把礼物装上,只说晚上回来给我下面条,便没再多话。送我出镇的时候,表哥谈到了一些重要情况,他说麻老二原是杂牌军,常年驻扎在沧州,日本人来时他们还开过几枪,但很快就被打散,他只好带了手下人回家落草;这个人我见过多次,好像没准主意,总也让我摸不透;有人说他是个孝子,对寡妇娘言听计从,但也有人说他恨他娘,却又拿他娘没办法……
根据表哥谈到的情况,我无法判断麻老二是好人还是恶棍,因为窃国大盗也可能是孝子;同时我也无从判断他对国共两党是个什么态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也当真得自己警醒着点,因为,这些土匪杀掉我便如同儿戏,心中绝不会有什么放不下的。
酒喝了大半瓶,麻老二终于又开口了,他说:“我看出来了,你小子肯定不是给小日本拉皮条的,可也不是国军,那么必定是共产党了。”听他将“共匪”改口成共产党,我便半真半假地笑问:“你怎么看出来的?”他叹了口气说:“别看你穿得人模狗样,换了旁人,这会儿早把票子亮出来给我看了,可你们共产党穷,只动嘴皮子,没有真货。”听到这话我一点也没生气,因为他说的多半是实情,便问:“那你干吗不降了日寇,或者穿起军服再当国军?”他摇头道:“这跟你没有半点干系。”
与麻老二的第一次会面毫无进展就结束了,让我感觉很受挫折。回来的路上我就想,如果这家伙再不想见我,索性我就带上玉如回独流镇接着度蜜月,毕竟跟土匪打交道我是赶鸭子上架,事情没办成领导也不会怪罪我。
不想,刚回到王二姐家,便发现高占魁正在院里等我。他弄块破布捂着脑袋,顺着脖子流血,王二姐正在一边将墨斗鱼骨磨成粉,地上大木盆里泡着我换下来的脏衣服。高占魁一见我便说:“您寄存在我那的‘黑货’被人抢了,来人说是麻连长的吩咐。”在表哥面前不提玉如只说是鸦片烟,这是我与高占魁的约定。此时我才醒悟过来,麻老二跟我没话说却又干耗了那么长时间,就是为了给手下人腾空儿来绑架玉如。土匪的眼线众多,显然我的一行一动都没能逃过他们的监视。然而,麻老二绑架玉如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不明白。
王二姐对我们的谈话像是充耳不闻,只是用墨斗鱼骨粉给高占魁止住血,又找了块白布将头包住,这才说:“我到‘局子’里把你表哥叫回来。”然后便去了。为此我不禁赞叹,这可真是个乖觉的女人,她时时关注着别人的需要,却又不露任何痕迹,比玉如那种大小姐对男人周到多了。
表哥回来说这事很麻烦,路上我去看过,饭铺掌柜的必定是故意躲起来了,没办法给麻老二带信。我问:“您知道麻老二落脚的地方吗?”他说:“知道,但我现在不方便陪你去,除非带着队伍,否则你知道的,单凭我这倒霉身份,随便什么人都可能在路上杀我,但这两天县里的日本人来监督工程,我不能私自拉队伍出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我私下里给你派几个弟兄,你们去把麻老二的寡妇娘给绑回来,然后拿人跟他交换。”
从常理来讲,抗战固然是大事,革命理想也是大事,但玉如抛弃父母家人跟我私奔出来,这可怜的孩子对我也同样是大事,我可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更别说被土匪绑票了。于是我对表哥说:“对麻老二这样的人您比我了解得多,来硬的肯定不是办法,还是我自己再走一趟吧。”表哥却不同意,说麻老二摆明是要黑吃黑,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最好的办法是我再等几天,等县里的人走了,他带队伍去把他的土匪窝给平了。
这就是我表哥的过人之处,他并没有因为我对他有所隐瞒而生气,反倒是积极地替我想办法,然而,他的主意我一个也不能用,因为我不想让他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之后为难。于是我最终决定,即使心中慌乱腿脚发软,我也只能一个人去。表哥卸下身边的驳壳枪让我带上,我却说带上这东西反而会招惹麻烦。送我出门时,表哥铁青着脸一句话也没说,我知道他这是在生自己的气。倒是王二姐在旁边轻声解释,说表弟您可别生气,他这也是身不由己,对不起自家亲戚了,等您取了东西回来,我给您打酒割肉包饺子……
3
只身闯虎穴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刚被喽啰们引进门,我便发现麻三姑正在教训儿子。麻老二跪在当院,一见我顿时羞得满面黑紫。周围的孩子们并没有围着看新鲜,而是照旧疯玩疯闹——显然这是一出家常戏。
麻三姑忙起身给我让座,说:“我这不孝的儿子糊涂,给您老添麻烦了,要打要骂随您……”眼前的情形让我吃了一惊,但我又不能认为这是麻三姑明知道我进了村,故意做戏给我看,因为这是小人之心,非君子之大道。转念一想我又发现此事也在情理之中,江湖之道不外乎伦常,天津卫的娃娃哪能不懂这个。没别的,我一撩长袍的前襟,便跪在麻老二的身边,口中道:“都是晚辈不懂事,若不是我没把话说明白,也不至于让我哥哥惹您老生气。”
讲这番话有一个诀窍,前半段自贬,是放交情给对方,表明自己识得眉眼高低,后半段把错处坐实在麻老二身上,是辨明是非,事有事在。“光棍儿眼里不揉沙子”,此时一个字说错便是大祸。麻三姑显然老于世故,她先扶起我,再拉起儿子,然后对我说:“他爷爷他爹‘拉杆子’的时候,哪干过这门子不上道的事?您是干大事的,可别跟你这糊涂哥哥一般见识,要不是我那大儿子死得早,哪会让我这老婆子抛头露面,操心受累,我那短命的儿呀……”说话间,麻三姑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腿,大哭如歌。麻老二见状赶紧又找地方跪下,垂着头不吭气。
这可不是冷眼看着就能搪过去的事,用我姨夫的话说,在这等节骨眼儿上,就如同科班唱戏,一举手一投足都不能错了规矩。我先跪在麻三姑身边,伸手扶起她老人家,心中却道:玉如这会儿若在,由她扶起老太太效果会更好。然后我又去扶麻老二,麻三姑却说:“放着他的,你先去后院瞧你媳妇吧。”然而,我还是先扶起了麻老二,又当头向他作了个大揖,将他羞得无地自容,这才奔向后院。
面对这一切,我有两件事弄不明白:一是不明白麻老二为什么会如此莽撞行事,刚跟我一接触便绑架了玉如;二是不明白麻三姑为什么要放交情给我。我此时能够弄明白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他们必定非常重视我的到来,这是好事,但也可能是大坏事。
后院里有三间小房,走进去一看,我发现玉如盘腿坐在炕上,正面对一大碗荷包蛋发愁。我开玩笑说:“您这是回娘家了?好自在呀!”她抱住我又笑又哭。但这会儿我可没功夫听她细说详情,晚出去一分钟,麻家母子就会对我多一分猜忌。拉着玉如来到前院,与麻三姑再次见礼,让我吃惊的是,玉如居然对麻三姑叫“干娘”。麻三姑却对我说:“这是我们娘儿们投缘,但没经您示下可作不得数。”我忙说:“这是您疼她,我也就高攀了。”然后我拉着玉如上赶着对麻老二叫“干哥哥”,麻老二窘得不行,只好回礼不迭,但在忙乱之中还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