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瑶沟村的一轮日头(十五)

说完,队长也不交代啥话,就独自去了木材市的热闹处。过一阵,他就领过来一个红脸中年人。那中年人用脚蹬了蹬那檩条,从这端丈量着走到那端,又用手了粗细,就撩起衣襟,和队长三叔在衣襟下摸捏了一会手,给三叔数了一卷钱,扛着那檩条走掉了。

队长捏着钱,转过身时,已经满脸红光,很有精神:“哎,你们俩,回去可不要乱讲啊!”

我朝三叔点了一下头。

雯淑有些惊恐,坐在一块石头上不言不动。

这当儿,队长忽然想到了哪儿,过去问雯淑,说你口袋装钱没?雯淑摇摇头,说忘了。队长就从那一卷钱中抽出两张1毛票,犹豫一下,又抽出一张一毛票,递给我,说带着雯淑去耍吧,在这坐着棺材也卖不了大价格。

我领着雯淑进了明皋街,三毛钱买了三个烧饼,各吃了一个半,就沿着大街走。从家禽市、到青菜市,又到猪羊牛马市、再到盆罐市,末了到商店逛了一圈,到处都寥寥无人无货。雯淑说真没意思呀!还不如我们田湖镇上逢集热闹哩。

我们回到木材市,已经是晌午饭时。棺材被队长拉到了一棵杨树下。那儿正围着一堆人,不消说,正在和队长讨价还价,双方都争得面红耳赤。

“二百八十。”

“二百五十。”

“二百八十!”

“二百五十!”

“二百八十块钱,少了一分也不卖。”

“二百五十块钱,多了一分也不买。”

“不买你走!”

“不卖你走!”

“走就走,反正我家没有老人等着用棺材。”

“我家也不是人死了在等棺下葬哩。”

“别吵啦兄弟,咱生意不成仁义在,我重拉着棺材回去就是了。”队长三叔这样说着,把衫衣往棺材上一搭,果真就拉着棺材离开了大杨树。

我和雯淑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怔一会就紧追几步,跟在队长的身子后。明儿天大姐就要去洛阳住院,等的就是这笔钱,队长却又拉着棺材回去了。回去了,不消说我就不能再读高中了。心里一急,我上前一步,抓住了架子车的车杆儿。

“三叔……”

“不要吭。”队长斜我一眼,厉声说一句,步子迈得更大了。

我们懵懵地跟着队长走。

可不等我们彻底走出木材市,那买棺材的汉子却又从身后气喘吁吁追上来,一把拉着队长肩上的背带绳。车停了。

“说句死话,你到底多高价?”汉子问。

队长说:“死话就是二百八十。”

“二百六十?”

“不行。”

“二百七十?”

“不行!”

“妈的,没见过你这样砸死价格的。豁上去,给你二百七十五。说吧,卖不卖就是一句话。”

队长想了好一会,最后咬了牙。

“奶奶!二百七十五卖给你,那五块钱权当被人偷去了。”

就这样,成交了。二百七十五块钱,那汉子数了两遍才交到队长手。队长数了两遍才塞进腰兜里。

汉子把棺材换了一个车,撅着屁股拉走后,队长瞅着那走远的汉子骂:“操你娘的,过的桥也比你走的路要多,还想斗过我?”骂完了,咧嘴笑笑,带着我们去国营食堂,给我和雯淑一人买了一海碗羊肠汤泡白馍。他自己啃了一个馍,喝了一碗茶,我们就上路回家了。

时候已经是日向西偏。我们来时拉着棺材,背着“奠”字,迎着日头走。回时是队长拉着我和雯淑,一身轻快,仍然对着日头走。我们走得很快,日头走得很慢,我感觉到我们肯定能走到日头里边去。在车上,我和雯淑各坐一边车栏杆,都累了,不言不语。队长步子很大。我们等着走到日头心里去。

忽然,雯淑一下抓住了我的手。

“你看,日头!”

我抬起头,一轮红艳艳的日头像一圆血饼正挂在西天。水蓝的天空连一个云花也没有,干净得如用白布抹过一般。那轮日头,看去不是贴在天空上,而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吊在天空上,日头不是薄薄的一层发光的红团儿,而是……是……我不知那厚厚的一层发光的红团儿是什么,就对着那发光的厚厚一层红团愣着神。这当儿,雯淑忽然在我面前抖开了二姐绣的那半拉手帕——水蓝的什布上针绣了一轮红艳艳的厚厚的一层日头——她把那半边红日手帕举在我眼?,大声惊叫着:“像不像?像不像?像极了!”悠忽间,我惊醒过来那发光的厚厚的一层红团儿像什么,差一点吼出一声“啊”来,就对着那水蓝的什布上绣着的一轮红艳艳的厚厚的一层日头呆住了!

我感到我终于走进那遥远的日头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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