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瑶沟村的一轮日头(十一)

东天透了微亮的时候,二姐把扁食煮熟了,在灶房唤我去端。第一碗是供奉给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的神灵牌位在正间屋的条桌上。我把那大半碗红薯面扁食放在爷爷、奶奶的牌位前,跪下给爷爷、奶奶磕了三个头,心里默默说:

“爷,奶,扁食不是白面,你们将就着吃几个吧……等你们的孙子长大了,以后每年都让你们吃白面、肉馅的扁食……”

回头,该给爹、娘、大姐端扁食了。他们都还睡在床上。往年,端扁食前,我和姐都要先在爹、娘面前磕头拜年,说:“爹、娘,新年好,身体健康!”爹娘就很高兴地笑着,从枕头下摸几张崭新的两毛或一毛的新票儿,给姐们一张,给我两张。姐因为是姐,她们总是不要。看姐不要,我也就连说“不要不要”。虽然说不要不要,我却总是伸手接了。今年,去给爹娘端扁食前,我问了姐:

“给爹娘拜年吗?”

姐说:“不拜啦。”

我说:“不拜……好吗?”

姐说:“好。”

我知道,姐怕爹娘从枕头下摸不出那几毛钱会伤心。这样,我们破例没给爹娘拜年,就把红薯面扁食端上了。

爹、娘很高兴我们没拜年。

第一次吃红薯面扁食,十分新鲜。面皮儿甜津津的,白菜馅儿却又咸又香,这就把扁食显衬得十分清爽可口。我们一家人,各人都是吃了两碗。快吃完的时候,朦胧的亮光,从窗里浸了进来。昨夜落的一阵白雪,仅仅是给地上铺层白色的单子,所以亮光浸入屋里时,好像天已大白。其实,还是很有几分朦胧。就这个时候,有人敲了大门,一下一下,极有礼节,好像怕惊动啥儿。

我问答:“开不开?”

爹说:“敲一阵人就走了。”

然那敲门的节奏没变,声音却越来越大。最后,我就推下扁食碗,去开了大门。

敲门的是雯淑。

我把门打开,就见她穿一件灰色的的卡小大衣,棕红色的麻毛领子竖起来,围着她那冻得通红的圆脸。那时候,过富裕日子的人才能穿件蓝布斜纹的小大衣。不消说,的卡大衣也只有雯淑才能穿到身上。门开了,她问我咋不开门,我说都在上房吃扁食,没听见。她就把大衣领子翻下来,径直走进上房,走向我爹、娘的床前。

一看是雯淑,一家人都呆住了。

雯淑笑吟吟地站着,面对我爹、娘,正要开口说话时,看见了我娘搁在床边的碗,那碗里漂着几个红薯面扁食。她又朝爹的碗里瞟一眼,立马,脸上的笑意没有了,怔着,呆一会,转过半边身子,对着我爹说:“大伯,我给你拜个年……祝你新年好!”

说完,雯淑向爹鞠了三个躬。

爹满脸通红,说着“好、好……”,放下扁食碗,两只大手就伸开,捏着;捏着,伸开,不知该让那大手做着什么事。

跟着,雯淑转过身,朝围着被子坐在另一头床上的娘又鞠了三个躬,说:“大娘也新年好……”

娘张了张嘴,啥话也没能说出来,把手伸到枕头下摸摸,又空手抽出来,望着爹。爹向娘摇了一下头。这当儿,二姐看看爹娘,尴尬一阵,就从后边走出来,从口袋取出一张又脏又烂的两毛钱,上前拉起雯淑的手。

“雯淑妹……你不嫌少吧?”

雯淑推着二姐的手:“姐,我不要。真的不要,我不是来挣钱的……”

姐说:“接着,好歹是我们家的一点意思。”

娘和爹都在床上说着让雯淑接钱的话。扯拉得久了,雯淑硬是不接,我就在一边冷丁儿道:“不要就算啦,有啥让!”

家里人都莫名地看着我。

雯淑瞟我一眼,从姐的手里接去了那两毛钱。这样,雯淑就坐了下来。二姐又生了一盆火烤着。雯淑和我们一家人说了很多不疼不痒的话,到天大亮时,说要走了,还要到公社去拜年。说她爸是让她去公社的几个值班干部家里拜年的,她一出门,就跑二里多路来了我们家。

雯淑走时,我没去送她。二姐让去,我没去。不知为啥,我好难受。我不想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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