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景物到今天我都记得十分清晰,就像记得我一辈子只有一个十二岁一样。到嘴洼稻田边的堤头,说了你会不信,我和见娜急急立死脚步,慌慌撕着嗓皮儿扯叫,村人们却连头也不回。嘴洼的十八亩地,在伊河岸像深陷的池子,大堤把洪水的兆头隔在了池子外边。他们割过的稻子一圃儿一圃儿地躺在身后,每人身后,都有一条挨着的圃儿,就像都修了一条半成的上毛路。稻茬一撮一撮地立在湿软的黑田面上。脚窝井似的一个挂连一个。有的地方,还亮着黄浊的水滩。有蛙在水滩中昂头,偶尔一声响叫,嗓子又粗又哑,似乎是破柴的声音。叫后,那蛙就从水中跳出来,到稻圃上蹲着;面对云缝中绒绒的太阳,嘴张得又大又圆,仿佛想一嘴将太阳吞进肚里。这时候,突然飞来一只鱼鹰,从空中射下来,把头扎进水里一啄飞走了。蛙是看见鱼鹰才跳出水滩的。我们站在田头大声地叫,洪水来啦,洪水来啦!可我们的声音被谁唱的野歌压住了。
大山砍柴不用刀
大河挑水不用瓢
好姐不要郎开口
只要闪眼动眉毛
唇又红来齿又白
似玉如花舍不得
轻轻捧着姐的脸
心也热来肝也热……
这歌声是从十八亩稻田的那端传来的,粗重得如伏牛山上的大沙石,把嘴洼里的一切声音都给盖住了。十八亩地中央的村人们,听见野歌就都直起腰来,望着唱歌的村里汉子。
有人问:“你嗓子里装了大炮?”
汉子只管唱:
大山砍柴不用刀
大河挑水不用瓢
又说:“你把我们轰死啦!”
汉子道:“操他奶奶,今年可以吃到大米啦,老子长四十岁还没吃过一粒大米哪!”说着,汉子就沿着田埂朝村人们晃来,像一座移动的黑塔。
洪水推倒玻璃楼的轰鸣愈加嗡闷响亮。我和见娜都觉摸出似乎有股寒冷的大风在水头引路,引载着楼塌的声音。我回头看了一眼,忽见水头如冰山一般被天水推着,隆隆朝下游滚来,一群银白的鸟,如鹰一样灵巧地在跟着水头起落,仿佛要从水头中寻找啥儿?时高时低,似乎是天水运载着它们。情势怕极了,再有一会儿落叶的工夫,天水就要滚到桥前,漫过大桥,朝嘴洼扑来了。
“哎嗨呀!洪水来啦!”
我把手卷在嘴上叫了一声,就丢下见娜,跳下大堤,朝十八亩地心跑过去。我怕你不信的情事就在这里。我跳下去时,双腿陷进了稻田泥里,还未及拔出腿来,身后就有人走出来。
“叫啥连科?”
“洪水来啦!”
回过头,就看见前几天刚进洞房的我的邻居哥嫂从大堤下一个偏僻的窝里走出来,嫂子满脸红亮,害羞羞的。哥是一脸扫兴,好像对我有一肚怨气。我不知道他们在那躲着做啥儿。现在我明白他们把那窝儿又当成洞房了,那时候我还弄不懂。他们从那窝儿出来时,脸上的快乐和满足后的遗憾就如贴上去的红纸一般,又显摆、又诱人。朝我走来时,他们不断回头去瞅那偏僻的大堤窝,不消说对那堤窝很感激。可惜那时候我才十二岁,我不懂那些事情。
邻居哥走近我了,“你说啥?”
“洪水来啦!”
“你晚跳下来一会儿我和你嫂就做完事情啦,就差那几下……”
“可洪水来啦!”
“洪水事大还是让你嫂生娃事大?”
“你上堤看去,好大的水。”
邻居哥一上大堤,就旋即转过了身子。
“啊呀呀——可不好啦——发大水啦!发大水啦!啊呀呀发大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