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混浊的我与乡间的他们(五)

副乡长沉默,踱着步子朝窝西走去。他背着阳光,肩上扛着松动,脸在影中泡着。走一阵,车转身,到媳妇面前说:“我看三姑女比我还要有本事,说不定能出息出大事来。”

副乡长媳妇住手望着他,“能出息啥事儿?”

副乡长又转回身子道:“眼下还难说。”

三姑女又扫着地朝远去,扫帚声由轻渐响,到上房门口就哗沙哗沙响了一世界。

吃饭时候,三姑女言少活多,脚手不停,周到地忙着,一事一物都弄出得体。至罢了早饭,她对副乡长说,奶想晒晒太阳,你们坐着,就独自拿张靠椅出来,寻到一团上好日光,将椅子摆下,回里屋背出副乡长的老娘,把她装在椅上,自己转身椅后,一下一下给老人捶背。

这个地场,是在上房正前土窝下方,阳光巧就聚成一堆,明亮一块一块砌着,温温暖暖,舒舒畅畅,惬意一层一层裹人。副乡长的娘很久没有出房晒过暖啦,一到这,太阳就照她眯眼,身上痒痒有虫子爬动。待会适应过来,睁眼一见天高山远,对面山坡挂有一群白羊,像棉花朵朵开着,立时眼就潮润,回身按着三姑女手背,泪哗哗落下。

这时副乡长从屋里出来。

“娘,你哭啥?”

“没想到咱家孩娃能有这样的好媳妇。”

三姑女抽出手来,背就捶得更加匀称,不轻不重,不快不慢,“动动手脚,这都是我们小辈该做的。”三姑女说着,见副乡长走来,忙又回屋搬来一张凳子,摆在老人眼前。

副乡长坐下,望一眼娘和三姑女,就把目光投到窝村头上去。那儿有户人家正在起屋,到这个时候,墙上还全为泥坯,不见一块青砖。干活的人,动作迟缓,懒懒散散,说话散淡,仿佛不是做活,而是扎堆在日光中取暖。远处是一面荒凉山坡,霜已化尽,白草、茅草、抓地草,网网缠缠,像一张破旧毡毯抓住坡面。偶有的几株树木,光条条在那竖着,枝条上挑着阳光,也像专门为了晒晒日光才立着一样。谁家的瘦牛,在那树下,呆呆仰望长天,久了,“哞——”叫一声,声音呆滞粗涩。有人开始从各窝出来,立门口吸袋旱烟,朝人多地方摇去,若经过这里,都要瞧瞧三姑女,和副乡长说上几句。问你说回来了?答说回来了。问说住几天?答说住几天。然后副乡长又问说你去哪?人说哪也不去。副乡长说有事你先忙去吧,闲下来家坐。那人就应声走去了,烂衣服在屁股上掀着风。这当儿,副乡长脸上就飘着一层灰,不见光,不见彩,取出一支香烟抽起来,抽烦了,回身瞅着依然匀匀称称捶着肩头的三姑女,默一阵,长长叹口气。

“我们窝村要比你们那儿穷。”

三姑女一脸诚实,一脸平和,双手不停起落。

“不怕穷,就怕懒。”

“这儿人是不懒,主要村场差,四面穷山,满坡黄土,没法儿富。”

“法儿总是有的,要看村干部们想不想。”

三姑女这样说时,没有看看副乡长,也没有看看手下的副乡长娘,她两眼瞟着对面山坡上的一棵树。是柿树。在这浅淡的初冬里,那树居然叶子稠密,染着鲜红,仿佛一轮落日悬在那。副乡长听了她的话,忽然一怔,深望三姑女一眼,见她心在树上,随即把目光收回,举目把整个窝村刮了一眼。

窝村的上空,这当儿晃着光亮,几家瓦房,在日光中闪着薄白。各家门口的大柴垛,都如麦秸垛般戳着,使整个村落显得越发陈旧,如同从旧衣堆中扒出来似的,沾着拍打不掉的灰。

“你们村都搞了啥副业?”

“办了手套厂、铁钉厂、面粉加工厂、手纸厂,还有养鱼场,杂七又杂八。村里人会做生意的做生意,不会做生意的都在厂里做活儿。”

“你们村沾了交通便当的光。”

“交通不便当可以不办厂,栽些药树,种些花生,加工些果子……这光景,当村干部的动动脑子,群众们就能过上好日子。”

这次话说,三姑女把目光收了回来。她一边和副乡长说长道短,一边问副乡长的娘哪儿不舒服,哪儿没捶到。一张脸上,仍是随意,仿佛关于日子的前景,本是犯不上认真去想的话题。然副乡长对这话已存下心思。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研究一眼三姑女的脸,又把目光落到村景上。有鸡在他眼里追着跑。几头白猪在前面岭上晃,慢慢进了那家的麦地里。

副乡长把烟头扔进荒草里,烟从草间升上来。

“要让你当村干部,你打算在村里办些啥副业?”

三姑女在副乡长娘的头上捉虱子,挤得噼叭噼叭响。

“我要当村长,”她说,“卖房卖地也要凑足本钱,把各家门前门后、大小荒坡,都栽满中药山芋肉果树,栽满山楂树,三年下来,树一挂果,承包到各家各户,一年间,全村都会富起来。”

副乡长不再说啥,最后看一眼这未过门的儿媳,又看看茫茫荒野,起身走了。他在厢房头上站定,转身不知打量啥儿,盯死房墙一阵,又慢慢往房后上坡,一条小路,直把他牵到梁顶。此时,太阳已经很高,副乡长坐的凳子,四腿陷进土中。有只秋蛐蛐爬到凳面,朝三姑女张望,一双小米黄眼,在日光中闪烁亮泽,骨碌碌转动。

至午时,副乡长未回。午饭是三姑女亲烧,鸡蛋捞面,白为白,黄为黄,青为青,颜色分明,然摆在桌上老半天,副乡长仍是未回。三姑女到山梁上去找,只见梁上满目惶,乌鸦一群一群团着飞,呱呱叫声滴滴答答落满荒山坡。四野麦田,青不遮黄,野兔、黄鼠狼,极远地立在田中央,仰望着黄天大日。近处坡地,阳光厚厚暖暖,裹着冬时凉涩味,舒舒展展铺满田地和草坡。

后晌儿,三姑女没有在副乡长家里做杂事,她一转念,便独自把猪圈里的黑肥向副乡长家责任田里挑。副乡长媳妇拉她歇着去,她说自家活儿闲下不干何时干。那草粪湿润深黑,臭味又鲜又浓,阵阵散向屋里,弥漫窝村,漾荡在天下地上。在自个家中,三姑女还从未如此挑过臭物,一担一担,上山下山累塌人,今儿她把身子扑下了。

太阳被她从头顶挑到了西山去,光亮由黄转红,温暖由厚变薄,风也开始哗啦。将至黑时,她身力不济,挑上最后一担爬上梁,忽见田头粪堆旁立下一人,近时一看,竟是副乡长,三姑女身上立马便生了力气。

“爹呀,你没吃中饭吧?”

“寻了一顿……你也歇歇,别急着做事。”

“年轻轻的,哪能总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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