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话。他感到她问他时,目光在他脸上缓慢的移动声就像耳光一样响。他感到了脸上血淤热烫,被打了一样肿胀着,把自己的目光从她那张淡色纸样的脸上软下来,眼前就有些昏花了。屋子里和坟墓一样静,她往裤腰上放去的双手,仿佛两柱房梁从空中落下来,轰鸣声把他的耳朵震得嗡嗡响。她并不等他说啥,仿佛不消他回话,她就知道他的心思样,挺直一下她微曲的上身,便如广阔的田野上有两只白色的山羊从庄稼地突然跳出来。她拔起的胸脯使他的余光哐当一惊,他看见她开始解她的红绸腰带了。为了避邪、为了延寿,三姓村男女老人都系红腰带,他们已经系了上百年。把腰带堆在她浅蓝的布衫上,如草地上红下的一摊血。大门外又有了脚步声,是村里纳凉的人们从风口回家睡觉去,说话声棉花样一团丝丝连连地传过来。听不清他们说了啥。他瞟着她的脸,瞅着她一柱玉样的脖和她的玉峰奶子和奶间流满白沙细粉的温馨,看着她那既不像现今城里女人凸起来,也不像乡里女人凹下去的肚皮儿。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可眼前却一片白茫茫的昏花了。她在脱她的蓝色裤子了。她站起来把她的裤子褪至膝盖时,屋里的静寂中到处都有了噼啪噼啪响。灯火的微摆如旗帜样猎猎在山梁的风口上。司马蓝是终于羞愧难当了,他身上的热胀冷缩了,脉管里奔腾的血液静止了。他想站起来,想说四十你不用脱你的衣裳了。他想说的时候,四十说话了。四十说司马蓝哥,不用跪着了,你站起来看我吧,你站起来舒舒服服看个够,要看我让你看个够,这就是你一辈子许诺要娶未娶的蓝四十,当了一辈子荡女人的肉王哩。到了你三十九岁你才开始真的钟爱我了呢。她又叫了一声司马蓝哥,说你是钟爱我还是钟爱我的身子呢,站起来吧司马蓝哥,是钟爱我的身子你就站起来,站直来舒舒服服看个够,看够了,我再让你摸个够。我不要你一分钱,让你像我从车站和旅馆拉的客人一样看够、摸够,从头看到脚,除了这裤衩儿我穿着别的我都脱了给你看,你要让我脱得一丝不挂,我就把裤衩儿脱下来,反正是夏天,天气也不冷。说吧,司马蓝哥,你让我脱不脱?她说,这次在九都做营生,就有一个南方客让我脱了衣服给他看,他一眨不眨看了我大半天,有三个多小时。我一动不动让他看,看了前边他看后边,看够了他给了我二百块钱,那二百块钱是老二葛送回医院的。那个人说他一辈子经过了上千的女人,没有一个比我的身子好,说他一看我的身子就流了,没有力气做那样事情了。司马蓝哥,我不要你二百块钱,二分也不要。我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只要你一句话。你无论如何都要回我一句话。
她说:“你能活过四十了,你是长寿了,可我快往三十八岁走了,三朝两日喉咙就该痒疼了,你就这样看着我死吗?”
他把目光抬了起来。
她说现在你能活四十、五十哩,可我呢?我和你合了铺,却只能有一年半年的寿限了。一年半年之后,你司马蓝直挺挺地立在三姓村,我蓝四十却埋入黄土了。你活着,我死了,我寒心不寒心?你知道你还有十年二十年的寿,可我最多还有一年活在这世上。过去的一二十年你司马蓝没有想过和我睡,到现在了想来我这里受活了。她说你不是说你要修灵隐渠的吗?不是说半年内把灵隐水引到村里吗?你咋就不去引水哩?咋就不想想你能活四十、五十了,我蓝四十已经三十七岁了,离死不远了。说到这儿,她乜斜他一眼,问你想受活吗?想了我就躺到床上去。横竖我是肉王哩,再恶心男人也不多你一个呢。
她问他:“你还跪着干啥儿?你真的那么想受活?想受活你就把我当成肉王受活吧。”
他依然不言不语。
不言不语中,他猛然朝自己脸上打了一耳光,又打了一耳光。他就那么跪着一连朝自己脸上打了十余个耳光。冰白的响声飞满一屋子。打够了,他从地上站起来,一言不发就朝屋外走,到隔墙的门口他又淡下步。他想她会在这个时候对他说句话,比如说一句留他再坐一会儿。可是她没说,她穿衣服的声音像树叶飘零一样传过来,于是他就迈腿走掉了。
在院落他踩了两鞋中药水的红味儿。
这一夜就成了司马蓝人生中最丰富的一个通宵了。
从蓝四十家里走出来,夜深有十里八里,静谧辽荒的村落里无声无息。他回到自家大门前,连推两把,里边闩的如城门一样。他默下一阵,就独自到村头一家刚种上秋的田地里遛步儿,漫无目的,一圈一圈,直到瞌睡了缩在避风的一道堤窝下。
来日吵醒他的是辣花花的日光和头顶半是鼎沸半是私语的说话声。他睁开眼睛,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面前新耕过的一片土地,被他一圈圈遛马似的脚印踩得和麦场一样平整。他不知道这一夜他究竟在这块田里走了多少圈,只感到似睡非睡过的双眼,生涩如咬破的硬柿子,脸上有一层肿胀红血血的疼。他摸了摸右半脸,那厚下的暄虚,如糊在脸上的发面,于是,昨夜在四十家里跪着自己打自己耳光的情景,又立马回到眼前了。一切思绪都又和昨夜儿根对根地接续了。日头已三竿五竿的高,光亮金灿灿地铺在眼前,他踩平的一大片田地像浑浊的冰凌映在日光下。头顶喧闹的吵嚷像雨样淅沥下来。他揉了揉眼睛,朝田堤的远处退几步,看见十几二十个村人们正在梁上远处的一棵树下围着啥儿。
司马蓝朝那儿走过去。
那儿正是十余年前规划灵隐渠的渠末端。
未及他到人群边上,他就听到有人说那不是村长嘛,村长来了哩。好像他们寻他已经许久似的。村人们见他来了,立马闪开一条通道,把杜柏和儿子杜流、儿媳藤留在了人群中间。
杜柏似乎已经很有几天不在村里了,似乎是去镇上干了什么呢。司马蓝迎着通道往人群走过去,近了人们就叮当一声看见了司马蓝的两眼血丝了,看见他右半脸的红肿了。藤惊了一下,说爹,你去了哪,你咋了你的脸?司马蓝不理不睬藤,他从那通道里往人群里边走,日光在他脸上一杆一杆,把他绷紧的脸照得十分的肃穆。人们都知道有事情在村长身上发生了,不是惊天动地的事,也是天塌地陷的事。新女婿杜流和藤一样叫了一声爹,却不等司马蓝望他一眼就退到了藤的身后边,仿佛他再多说一个字,司马蓝会给他一耳光。只有杜柏还立在人群的正中间,迎着司马蓝,一脸的歉意却又不亢不卑的。司马蓝说你这几天去了哪?杜柏把身子闪一下,身后露出一个还没有埋结实的青石碑,说我去弄了一块这。
司马蓝就把目光落在了那块石碑上,架子车和铁锨、头都还在石碑一旁懒散着。不消说这石碑是刚从耙耧山外拉回来,三尺宽,六尺高,五寸厚,埋石碑底座的土还未用脚踩实落。有一股冰寒的气息从石碑上零零星星散开,在山梁上发出尘埃落地的响声来。司马蓝把目光盯在石碑竖刻的两行碗大的字上。
他问:“写的啥?”
杜柏用指头点着每个字念了一遍:
灵隐水延年益寿,
司马蓝功德无量。
念完了村人们就都把目光落到司马蓝的脸上去,都看见他左半脸上一如往常,似半块青里含红的木板样,可那肿起的右半脸,却有浅淡一层温红浮挂着。他好一会儿不说话,依旧盯着那两行字,待那层温红从右半脸上消失了,又成为苍茫的白色时,他的喉里似哼似笑地响一下,说:
“啥功德无量呀,活着比啥儿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