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第十一章(1)

 

司马蓝去了四十家。

到了蓝四十家,他果真感到女人竹翠的话如祖传秘方一样灵验了。夜未深邃,蚊虫正是红火时候,村人都还在风口上坐着,议论春种秋收,天旱无雨,可四十已经闩门闭户,司马蓝敲了半晌门,她才在里边说了句:“没人应声你就走吧,咋就敲得没有头尾了。”

他说:“你不开门我就敲死在这门前哩。”

她说:“你不怕左右邻居看见听见啊。”

他说:“我盼不得全村人都知道我敲了你的门,我半夜进了你的家。”

她说:“早几年你咋就不半夜敲门哩?”

他说:“你把门开开,有话都说到桌子上,我活四十、五十哩,你没病没灾,好日子才刚见一滴儿光。”

她便不说话,在院落里默一阵,开了院落门。他进来把大门闩上了。她又回去再把门敞开,说又不做见不得人的事,怕神怕鬼哩。司马蓝看看从门外泻进来的光色,迟疑一下,跟着她走进了院当央。那儿有一架竹躺椅,椅上有枕头,有蒲扇,有粗布方格红单子。在那椅边,放了一个缸似的大铁盆,盆中有半盆深红色的水,热气和中药的气息,在院里,浅黄淡淡地飘。他瞅了那半盆水,说干啥儿?她说熏蚊子。他问能行吗?她说你还觉得咬?司马蓝仔细听听,果然院落里静寂得很,蚊子的嗡嗡声没有一丝一息。门外有人走过去,探头朝里张望,他对着那人说,不用看,我是司马蓝,过几天我和四十合铺儿请你来喝一杯。那人慌慌地朝村里走去了。蓝四十怔怔地盯着司马蓝,就像借着月光在看一本书。司马蓝不看蓝四十,他坐在那把椅子上,看着那半盆草药水,说竹翠同意啦,同意你我在一块儿过日子。然后她就把目光从那一面书上移过去,看着大门外。大门外又有人走过去,脚步声如船桨在水里划动着,待那声音消失了,她又把目光低下来,看着地上溅湿的一片水,说她真的同意了?同意了你还和他做那号儿事?司马蓝心里轰隆一响,仿佛蓝四十把一堵墙给推倒了,把啥儿都无遮无拦地看见了。他把脚前的一块砖头往盆前用脚推了推,让自己的双脚放舒服,说我和她做啥儿事了?我在家门口坐到现在,看村里人少就来了。

四十就把目光如水湿的布样搭在司马蓝的脸上,不冷不热说,你们是夫妻,我又不打算和你过日子,你们做啥儿都应该,可你忘了我是村里的肉王哩,经过的男人成百上千,进门时你一迈腿我就看出来你刚和竹翠嫂睡过还不到半个时辰哩。她说这次在九都我睡了一百七十九个男人,你能瞒过我?

他把目光缩回了,又看看席边那半盆水,仿佛被人看穿了啥,惹他生气了。他半恼半恨地说:

“你说我们合铺还是不合吧?”

她说:

“不合了,我看见男人就腻了。我恨男人了。”

他果然站了起来,赌气一样朝大门走过去。边走边说,是你说的不合哩,不是我司马蓝没良心。然后脚步由慢到快,像无愧了一切样,义无反顾地迈着步子,一迈几尺,脚步声地动山摇。她在他身后跟着,去送他。也去闩大门。可到大门口,司马蓝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他猛地又把门外的脚抽回来,车转身哗一下关上门,拦腰把她抱起来,半拥半拖地踢着院里的竹椅,就往屋里拽。她在他怀里弹挣着,推着他的头,又恼又怒地说司马蓝你放开我,放开我呀,你放开我。早几年你干啥儿了,替我割一天麦不敢进我家大门儿,到现在你像一个男人了,你才想起要我了,早几年你干啥了你。她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一边去掰他的手。他的手蟹夹一样钳着她,拖拖拽拽,撞倒了躺椅,踢翻了那盆红浓浓的水,把她推到了里屋的床边上,一边抖着手去找她的扣,一边热辣辣抖着嗓子说:“四十妹,我不做那事行不行,我只求你让我摸摸你,看看你。摸摸看看,我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也算这辈子我没有白在心里搁念你一场。摸摸看看你让我给你跪下都可以。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跪下来。”

然后,就果然山崩地裂地跪下了。

他果真又一次跪下来,屋里的昏黑便轰然炸裂了。

炸裂过后安静了,悄无声息了。他跪着,她立在床边上,他们相距咫尺,就那么天宽地阔地沉默着。在那暗黑的沉默中,她最先醒过来,开始转身在桌上哐哐冬冬摸索着,然后灯被点着了。灯光啪的一下把屋子照成了米黄色,箱、柜、桌和床腿的影子都清清晰晰了。在这一屋明亮里,蓝四十坐在床沿平静肃穆的淡白粉红如薄云薄霞一样浮在她脸上。她看着跪下的司马蓝的脸,在灯中像擦过桌子的一张布,可那双三十九岁的眼,像两团火样红红的,脖子的刀疤,在他急促的呼吸中,真真切切如游动着的一条蛇。她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剪子放在桌角上,丁当的响声一下使那张灰脸苍白了。可这当儿她却开始缓缓地解着自己的衣扣儿,一粒一粒,使那自脖至胸的白玉肤色,日光下的云样扩展着,及至她的两朵奶儿,从紧扣的布衫下面嘭的一声抖搂出来时,空气砰砰啪啪一阵哆嗦,司马蓝的目光便在瞬时胀直了,每一丝都绷紧得欲断欲裂。他半仰着头盯着她的双奶,眼里有一种被烈火炙烤的疼。屋子里的静谧中,跳动着轰然炸鸣的光点,蚊子飞碰到那些光点时,便血浆浆地跌落下来,满屋都立刻漫满了红血的气息。她剥豆样不慌不忙,把她的衣扣解完了,把上衣脱下了,如往日睡觉那样把她的浅蓝衫儿搭在了床头上。她扭动她的上身时,那白玉一样光洁的肚肤在屋里哗啦一下闪了一道光。他眼睛裂疼了,脖子那条蛇似的疤也转成深红色,游满积血如等得大开闸门的水。他忽然渴起来,火在喉咙噼噼剥剥烧,空气中有烟熏火燎的味。他已经三十九岁了,大女儿藤都已嫁人了,可他终未见过四十的丰润,犹如满月没有一丝一毫的缺。他忽然想到他女人周身都如干死的竹,黄瘦柴燥,每一根骨头都似乎随时准备跳出来。他身上有些软,抖得厉害,感到忽然间他将要倒塌下来了,再也没有力气支撑那跪着的身子了。他想站起来,膝盖有些被石子硌着的疼,可她不看他,脱着衣服看着房窗户,她不说让他起来,他似乎不敢站起来。他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像忍着火烧样,从舌下挤出一口吐沫咽下了,于是喉咙有了些微的湿润,身子也因此抖得轻了。可当他鼓足劲儿把目光从她上身移到她的脸上时,他看见她的目光从窗上移开了。那目光平静如水,既无烈旺的欲火,也无求人的悲怜,望着他就像在镇上卖山菜时,她望着买菜的人,淡淡平平地问了句:

“裤还脱吗?”

这样问就如问买山野菜的人说你还要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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